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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序
尊敬的杉谷义แ人先生:
分别近月,ไ但与您在我的故乡朝夕相处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先生,ไ我想写一部ຖ以姑姑的一生为素材的话剧ຕ。大年初ม二上午,在县招待所礼堂,ไ您为我们做的题为ฦ《文学与生命》的长篇报告,已经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准,ไ我们想在县文联的内部ຖ刊â物《蛙鸣》上表,使那天未能听您演讲的人们,ไ也能领ๆ略您的语言风采并从中ณ受到教益。
大年初ม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访了我的当了五十多年妇科医生的姑姑。虽然因为她的语太快和乡音浓重,使您没有完全听明白她说的话,ไ但相信她一定给您留下了深刻๑的印象。
蛙》全集精校版
作者。她的故事太多,ไ我不知道这封信要写多长,那就请您原谅,请您允许,我信笔涂鸦,ไ写到เ哪里算哪里,能写多长就写多长吧。您鼓励我们县的文学爱好者们能以我姑姑为素า材写出感人的作品:、诗歌、戏剧。版权归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县文化馆一位文友,已经动笔写作一部乡村妇科医生题材的。请联系本站删除。您不顾年迈体弱,ไ跨海越国,到这落后、偏远。初二日晚上在我家炕头上促膝倾谈时,ไ您对法国作家萨特的话剧的高度评价和细致入微、眼光独到เ的分析,ไ使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要写,写出像《苍蝇》、《脏手》那ว样的优秀剧ຕ本,向伟大剧作家的目标勇猛奋进。我遵循着您的教导:๘不着急,慢慢来,像青蛙稳坐莲叶等待昆虫那ว样耐心;想好了下笔,像青蛙跃起捕虫那样迅疾。
在青机场,送您上飞机之ใ前,您对我说,希望我用写信的方แ式,把姑姑的故事告诉您。姑姑的一生,虽然还没结束,ไ但已经可以用“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等大词儿来形容了。您说您的脑แ海里已๐经有了一个骑着自行车在结了冰的大河上疾驰的女医生形象,一个背着药箱、撑着雨伞、挽着裤ไ脚、与&。本站仅预ไ览。
顺便告诉您,ไ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正月二十五日那天,ไ我家院子里那株因树形奇特而被您喻为“才华横溢”的老梅,绽放了红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到我家去赏梅,ไ我姑姑也去了。我父亲说那天下着毛茸茸的大雪,梅花的香气弥漫在雪花中ณ,ไ嗅之令人头脑清醒。
您的学生:蝌蚪
二oo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京
第一章1้
先生,我们那地方แ,曾有一个ฐ古老的风气,ไ生下孩子,好以身体部ຖ位和人体器官命名。譬如陈鼻、赵眼、吴大肠、孙肩……这风气因何而生,我没有研究,ไ大约是那种以为ฦ“贱名者长生”的心理使然,ไ亦或是母亲认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块肉的心理演变。这风气如今已不流行,年轻的父母们,ไ都不愿意以那样古怪的名字来称谓自己้的孩子。我们那地方的孩子,ไ如今也大都拥有了与香港、台湾、甚至与日本、韩国的电å视连续剧中ณ人物一样优雅而别致的名字。那些曾以人体器官或身体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雅名,ไ当然也有没改的,譬如陈耳,譬如陈眉。
陈耳和陈眉之父陈鼻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少年时的朋友。我们是1960年秋季进入大羊栏小学的。那ว是饥饿的年代,留แ在我记忆中ณ最深刻的事件,大都与吃有关。譬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许多人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แ起誓:๘这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那是一吨龙口煤ศ矿生产的优质煤ศ块,亮晶晶的,断ษ面处能照清人影。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ว么亮的煤。村里的车把式王脚๐,赶着马车,把煤从县城运回。王脚方头、粗颈่、口吃,ไ讲话时,目放精光,脸憋得通红。他儿子王肝,ไ女儿王胆,都是我的同学。王肝与王胆是一卵双胎。王肝身体高大,但王胆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袖珍姑娘——说得难听点吧,是个侏儒。大家都说,ไ在娘肚子里时,王肝把营养霸光了,ไ所以王胆长得小。卸煤ศ时正逢下午放学,ไ大家都背着书包,围看热闹。王脚๐用一柄大铁ກ锹,从车上往下铲煤。煤块落在煤ศ块上,哗哗响。王脚脖ๆ子上有汗,ไ解下腰间那ว块蓝布擦拭。擦汗时看到儿子王肝和女儿王胆,ไ便大声呵斥:回家割草去!王胆转头就跑——她跑起来身体摇摇摆摆,重心不稳,像个初ม学走路的婴孩,ไ很是可爱——王肝往后缩缩,ไ但不走。王肝为ฦ父亲的职业感到荣耀。现在的小学生,即便父亲是开飞机的,也体会不到王肝那时的荣耀。大马车啊,轰轰隆隆,ไ跑起来双轮卷起尘土的大马车啊。驾辕的是匹退役军马,曾在军队里驮过炮弹,据说立过战功,屁股上烫着烙印。拉长套的是匹脾气暴躁的公骡,能飞蹄伤人,ไ好张嘴咬人。这骡子虽然脾气不好,但气力惊人,度极快。能够驾驭这头疯骡的也只有王脚。村子里有很多人羡慕这职业,ไ但都望骡却步。这骡子已经咬伤过两ä个儿童:第一个是袁脸的儿子袁腮,第二个是王胆。马车停在她家门前时,ไ她到骡前去玩,被骡子咬着脑袋叼起来。我们都很敬畏王脚๐。他身高一米九,双肩宽阔,力大如牛,二百斤ภ重的石碌碡,双手抓起,胳膊一挺,便举ะ过头顶。尤其让我们敬佩的,是他的神鞭。疯骡咬破袁腮头颅那次,ไ他拉上车闸,双腿叉开,站在车辕两边,挥舞鞭子,抽打疯骡屁股。那真是一鞭一道血痕,ไ一鞭一声脆ะ响。疯骡起初还尥蹶子,但一会儿工夫便浑身颤抖,前腿跪在地上,ไ脑袋低垂,ไ嘴巴๒啃着泥土,撅着屁股承揍。后来还是袁腮的爹袁脸说,ไ老王,饶了它吧!王脚๐才悻悻地罢休。袁脸是党支部书记,村里最大的官。他的话王脚不敢不听。疯骡把王胆咬伤后,我们都期待着再看一场好戏,但王脚一鞭也没打。他从路边石灰堆上抓起一把石灰,掩在王胆头上,把她提回家去。他没打骡子,ไ却抽了老婆一鞭,踢了王肝一脚。我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那头棕色的疯骡。它瘦骨伶仃,眼睛上方有两ä个深得可放进一枚鸡卵的凹陷。它的目光忧伤,ไ似乎随时都会放声大哭。我们无法想像这样一匹瘦骡子怎会爆出那ว样大的力量。当我们一边议论一边向那骡子靠近时,王脚便停止铲煤ศ,用凌厉的目光逼视我们,吓得我们连连倒退。堆在学校伙房前的煤堆渐渐高起来,车上的煤渐渐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抽鼻子,因为我们嗅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燃烧松香的味儿,又仿佛是烧烤土豆的味儿。我们的嗅觉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到那ว一堆亮晶晶的煤块上。王脚拢马驱骡,马车离开校园。我们并没像往常那样,去追赶马车,ไ并冒着被鞭子抽头的危险跳上去过瘾。我们目不转睛,慢慢地向煤堆移动。伙夫老王,挑着两桶水,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他的女儿王仁美,也是我们的同学,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她是当时少有的没用器官命名的孩子,ไ因为伙夫老王,ไ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长,后因说话不当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老王狐疑地看着我们。他以为我们要冲进伙房哄抢食物吧?所以他说,ไ滚,小兔崽子们!这里没有你们吃的,回家吃你们娘的奶头去吧。我们自然听到เ了他的话,ไ我们甚至也考虑了他的建议,但他的建议无异于骂人。我们都是七八岁孩子,怎么还可能吃奶?即便我们还吃奶,但我们的母亲,都饿得半死,乳防紧ู贴在肋骨上,哪里有奶可吃?但没人去跟老王理论。我们站在煤堆前,ไ低头弯腰,像地质爱好者现了奇异矿石;๙我们抽动鼻子,ไ像从废墟中寻找食物的狗。说到เ这里,先要感谢陈鼻,其次要感谢王胆。是陈鼻先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ไ皱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เ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大,ไ是我们取笑的对象。思索ิ了一会,ไ他将手中那ว块煤ศ,猛地砸在一块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ไ那股香气猛地散出来。他拣起一小块,王胆也拣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品咂着,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ไ微微笑笑,ไ不约而同地,ไ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ศ,咀嚼着,ไ然后又咬下一块,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大鼻子红,ไ上边布满汗珠。王胆的小鼻子黑,上面沾满煤灰。我们痴迷地听着他们咀嚼煤ศ块时出的声音。我们惊讶地看到เ他们吞咽。他们竟然把煤咽下去了。他压低声音说:伙计们,好吃!ำ她尖声喊叫:๘哥呀,快来吃啊!他又抓起一块煤,更猛地咀嚼起来。她用小手拣起一块大煤ศ,递给王肝。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煤块砸碎,ไ捡起来,ไ用门牙先啃下一点,ไ品尝滋味,ไ虽有些牙碜,但滋味不错。陈鼻大公无私,举ะ起一块煤告诉我们:伙计们,吃这样的,这样的好吃。他指着煤块中ณ那半透明的、浅黄色的,像琥珀一样的东西说,这种带松香的好吃。我们已经上过自然课,ไ知道煤是许多世纪前,ไ埋在地壳中ณ的森林变成的。给我们上自然课的是我们的校长吴金榜。我们不相信校长的话,ไ我们也不相信课本上的话。森林是绿色的,怎么เ可能变成黑色的煤炭?我们以为ฦ校长和课本都是在胡说八道。现了煤块中的松香,才明白校长没有骗我们,课本也没有骗我们。我们班三十五个学生,除了几个ฐ女生不在,其余都在。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表演,我们仿佛在玩一种古怪游戏。肖下唇拿着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他不吃煤ศ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伙夫老王惊呆了。他手上沾着面粉跑出来。天哪,他手上沾着面粉!当时在学校伙房就餐的除了我们的校长和我们的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两个在乡下驻点的公社干部。老王惊呼:๘孩子们,你们干什么?你们……吃煤?煤也能ม吃?王胆用小小的手举ะ着一块大煤ศ,细声细气地说:大叔,太好吃了,给你一块尝尝。老王摇着头,道:๘王胆,你这小女孩,ไ也跟着这帮野小子胡闹。王胆咬了一口煤,说:真的好吃嘢๐,大叔。这时已是傍晚,红日西沉。那两个在这里搭伙就餐的公社ุ干部骑着车子来了。他们也被我们吸引住了。老王挥舞着扁担轰赶我们。那个姓严的公社干部ຖ——好像是个副主任——制止了老王。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课一边吃煤。我们满嘴乌黑,ไ嘴角上沾着煤末子。不但男生吃,那些头天没参加吃煤ศ盛宴的女生在王胆的引导下也跟着吃。伙夫老王的女儿——我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吃得最欢。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患有牙周炎,因为吃煤时她满嘴都是血。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便回头注视我们。她先质问她的儿子、我们的同学李手:手,你们吃什么?妈,ไ我们吃煤ศ。老师我们吃煤,您要不要尝尝?王胆在前排座位上举煤ศ大喊——她的大喊也像小猫叫唤——于老师走下讲台,从王胆的手里接过那块煤ศ,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没,将煤还给王胆。于老师说:๘同学们,我们今天上第六课,《乌ไ鸦和狐狸》。乌鸦得到一块肉,非常得意,站在树梢上。狐狸在树下,对乌鸦说,ไ乌鸦太太,您的歌声太美妙了,ไ您一歌唱,ไ全世界的鸟儿都得闭嘴了。乌鸦被狐狸的马屁拍昏了头,一张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于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
我们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入乡随俗地给她的儿子起名为李手。李手后来以优异成绩考入医学院,毕业后到县医院当了外科大夫。陈鼻铡草时铡断了四根手指,ไ李手给他接活了三根。
第一章2
陈鼻为什么生了一只与众不同的大鼻子呢?这事儿大概只有他母亲能说清楚。
陈鼻的父亲陈额,ไ字天庭,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两ä个老婆的人。陈额识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亩,开着烧酒作坊,在哈尔滨还有买卖。他的大婆是本村人,为ฦ他生了四个女儿。解放前陈额跑了,ไ解放后,ไ大概是19๗51年,袁脸带着两个ฐ民兵,去东北把他押了回来。他逃亡时是单身一个,把大婆和女儿们撇在家里,ไ回来时却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黄头兰眼珠,ไ看上去有三十出头年纪,姓艾名莲。艾莲怀里,抱着一条浑身生满斑á点的狗。因为ฦ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陈额结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拥有了两个老婆。村里有几个ฐ赤贫光棍汉,对陈额一人双妻极为不满,曾半是戏说半是认真地要陈额让出一个ฐ老婆给他们用。陈额咧着嘴,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陈额的两个老婆起初住在一个院里,ไ后来因为打架,ไ闹得鸡犬不宁,经袁脸同意,ไ将小婆安置在学校旁边的两间厢房里。学校的房子原来是陈额家的烧酒作坊,那ว两间厢房也是他家的房产。陈额与两个女人达成了协议,ไ两边轮换着住。黄毛女人从哈尔滨抱回来那条狗,被村里的土狗欺负死了。艾莲挺着大肚子葬狗不久后,生了陈鼻,ไ所以有人说陈鼻是那ว条斑点狗投胎转世。他嗅觉灵敏,也许与此有关吧。那时候我姑姑已๐经去县城学习了新法接生,成为乡里的专职接生员。那是1953年。
19๗5๓3年,村民们对新法接生还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后造谣。她们说新า法接生出来的孩子会得风症。“老娘婆”为什么เ造谣?因为一旦新า法接生推广开,就断了她们的财路。她们接生一个孩子,可以在产妇家饱餐一顿ู并能ม得到两ä条毛巾、十个鸡蛋的酬劳。提起这些“老娘婆”,ไ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齿。姑姑说不知道有多少婴儿、产妇死在这些老妖婆的手里。姑姑的描绘给我们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着长长的指甲,眼睛里闪烁着鬼火般的绿光,嘴巴๒里喷着臭气。姑姑说她们用擀面杖挤压产妇的肚子。她们还用破布堵住产妇的嘴巴,仿佛孩子会从嘴巴๒里钻出来一样。姑姑说她们一点解剖学知识都没有,根本不了解妇女的生理结构。姑姑说碰上难产她们就会把手伸进产道死拉硬拽,她们甚至把胎儿和子宫一起从产道里拖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让我选择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枪毙,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说:๘“老娘婆”。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ว种野蛮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ไ但有经验的、靠自身经验体悟到了女性身体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实我奶奶就是一个“老娘婆”。我奶奶是一个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娘婆”,她认为瓜熟自落,她认为ฦ一个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给产妇鼓励,等孩子生下来,ไ用剪ຘ刀剪断ษ脐เ带,敷上生石灰,包扎起来即可。但我奶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娘婆”,人们都说她懒โ。人们似乎ๆ更喜欢那种手忙脚乱、里外乱窜、大喊大叫、与产妇一样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我大爷爷的女儿。我大爷爷是八路军的医生。他先是学中医的,ไ参军后,跟着诺尔曼白求恩,学会了西医。白求恩牺牲后,ไ大爷爷心中难过,生了一场大病,眼见着不行了,说想家想娘了。组织上批准他回家养病。他回到老家时,我老奶奶还活着。他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熬绿豆汤的香气。老奶奶赶紧涮锅点火熬绿豆汤,儿媳妇想帮忙,ไ被她用拐棒拨拉到一边。我大爷爷坐在门槛上,焦急地等待着。姑姑对我们说那ว时她已经记事了,让她叫“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后偷着看。姑姑说从小就听娘和奶奶唠叨爹的事,终于见到了,ไ却觉得好陌生。姑姑说大爷爷坐在门槛ນ上,脸色蜡黄,头长长,虱子在脖子上爬。穿着一件破棉袄,棉絮都露了出来。姑姑说她的奶奶也就是我们的老奶奶一边烧火一边流泪。绿豆汤熬出来了。大爷爷急不可耐,不顾ุ汤热烫嘴,ไ捧着碗急喝。老奶奶叨叨着:儿啊,不用急,锅里还有呢!姑姑说大爷爷双手哆嗦。喝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后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来。眼珠渐渐地活泛了,脸上有了血色。姑姑说她听到เ大爷爷肚子里呼噜呼噜响,好像推磨一样。一个时辰后,ไ姑姑说大爷爷到เ厕所里去,拉了个ฐ稀里哗啦,ไ似乎连肠子都拉了出来。然后就慢慢地好起来,两ä个月后就精神健旺生龙活虎了。
我对姑姑说,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姑姑问我:๘“儒林外史”是什么?我说是古典文学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说,连古典文学名著上都有,你还怀疑什么?!ำ
大爷爷病愈之后,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队。老奶奶说:๘儿啊,我没几天活头了,ไ给我送了终你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说,就让姑姑说。姑姑说,爹,俺娘说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给俺留แ下个弟弟再走。
这时,八路军胶东军区的人找上门来,动员大爷爷加入。大爷爷是诺尔曼白求恩的弟子,ไ名气很大。大爷爷说,ไ我是晋察冀军区的人。胶东军区的人说,都是共产党的人,ไ在哪里干不一样啊?我们这里正缺您这样的人,ไ老万,ไ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您留แ下。许司令说了,用八人大轿抬不来,就用绳子给老子捆来,先兵后礼ึ,老子摆大宴请他!就这样,ไ大爷爷留在了胶东,成了八路军西海地下医院的创始人。
这地下医院真在地下呢,地道连着房间、房间通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疗间、手术室、休养室,这些遗迹至今保存完好,在莱州市于疃镇祝家村,ไ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太太,王秀兰,当年跟大爷爷当过护士,ไ她还健在。有好几间休养室的出口通向水井。当年,ไ一个年轻姑娘去井里打水,ไ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了,低头往里一看,井壁侧洞里,ไ一个年轻的八路军伤员正对着她扮鬼脸呢。
大爷爷的高医术很快在胶东传开。许司令肩胛缝里那块弹片就是他取出来的,黎政委爱人难产,ไ也是大爷爷手术,保了母子平安。连平度城里的日军司令杉谷也知道爷爷的大名,他率兵下来扫荡,坐骑大洋马被地雷炸翻。他弃马逃走。大爷爷为ฦ这匹马动了手术,治愈后,ไ成了夏团长的坐骑。后来此马恋旧,咬断ษ缰绳逃回平度城。杉谷见宝马复归,ไ惊喜万分,让汉奸秘密探访,得知八路军在他眼皮底下建了一座医院,医院院长就是把死马医活的神医万六府。杉谷司令是学医出身,ไ惺惺相惜,ไ总想把大爷爷招降过去。为此杉谷从《三国演义》里学了诡计,派人秘密潜入吾乡,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绑架到平度城中,扣作人质,然后派人送信给我大爷爷。
我大爷爷是意志坚定的共产党人,看完杉谷的信,ไ揉巴揉巴就扔了。医院门政委将这信捡起来送到军区。许司令和黎政委联名写信给杉谷,怒斥他是个小人。信中说如果他敢伤万六府三位亲人一根毫毛,胶东军区将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姑姑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里住了三个ฐ月,有吃有喝,没受罪。姑姑说那杉谷司令是个ฐ白脸青年,戴一副白边眼镜,ไ留แ着小八字胡,文质彬彬,ไ讲一口流利中文。他称老奶奶为伯母,称大奶奶为嫂夫人,称姑姑为贤侄。姑姑说她对杉谷没有坏印象。当然这是姑姑私下里对我们自家人说的,对外她不这样说。对外她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受尽了日本人的严å刑é拷打,威แ逼利诱,但坚决不动摇。
先生,我大爷爷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咱们得空再聊。但大爷爷牺牲的事必须说说。姑姑说大爷爷是在地道里为伤员做手术时,被敌人的毒瓦斯熏死的。县政协编的文史资料上也是这样说的。但也有人私下里说大爷爷腰里缠着八颗手榴弹、骑着骡子,ไ一人独闯平度城,想以孤胆英雄的方式去营救妻子、女儿与老母,但不幸误踩了赵家沟民兵的连环雷。传播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医院当过担架员。此人阴阳怪气,ไ解放后在公社粮库当保管员,ไ曾因明了一种特效灭鼠药而名噪一时,名字中ณ的“唇”字,ไ见报时也改为“纯”字。后来被揭露,他的特效鼠药的主要成分是国家已经严å禁使用的剧ຕ毒农药。此人与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话不可信。他对我说,ไ你大爷爷不听组织命令,撇下医院的伤病员,耍个人英雄主ว义,行前为了壮胆,喝了两斤ภ地瓜烧酒,ไ喝得醉三麻四,结果糊里糊涂踩了自己้人的地雷。肖上唇龇着焦黄的大牙,简直是幸灾乐祸ຖ地对我说:๘你大爷爷和那匹骡子都被炸碎了,ไ是用两只筐子抬回来的。筐子里有人胳膊,也有骡蹄子,后来就那么เ烂七八糟地倒进了一个ฐ棺材。棺材倒是不错,ไ是从兰村一个大户人家强征来的。我把他的话向姑姑转述后,姑姑杏眼圆睁,银牙顿挫地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劁了这个杂种!
姑姑坚定地对我说:孩子,你什么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你大爷爷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英灵山上,有他的陵墓,烈士纪念馆里,展览着他用过的手术刀和他穿过的皮鞋。那ว是双英国皮鞋,是诺尔曼白求恩大夫临死前赠送给他的。
第一章3
先生,匆匆忙忙讲述大爷爷的故事,是为了从容不迫地讲述姑姑的故事。
姑姑生于公历19๗37年6月13๑日,农历五月初五,乳名端阳,ไ学名万心。她的名字是大爷爷所起,既尊重了本地习俗,又显得寓意深远。大爷爷牺牲之ใ后,老奶奶在平度城里因病去世。胶东军区通过内线大力营救,将大奶奶和姑姑救出牢笼。大奶奶和姑姑被接到解放区,姑姑在那里念抗日小学,大奶奶在被服厂纳鞋底子。解放后,ไ像姑姑这样的烈士后代,有许多机会可以远走高飞,但大奶奶热土难离,姑姑舍不得离开大奶奶。县里领导问姑姑想干什么,ไ姑姑说要继承父业,于是就进了专区卫生学校。姑姑从卫生学校毕业时才十六岁,ไ在镇卫生所行医。县卫生局开办新法接生培训班,派姑姑去学习。姑姑从此便与这项神圣的工作结下了不解之缘。从1953年四月初ม四接下第一个孩子,到เ去年春节,ไ姑姑说她一共接生了一万个孩子,与别ี人合作的,两个算一个。这话她也亲口对您说过。我估计,一万个孩子,大概是夸张了些,但七八千个ฐ孩子总是有的。姑姑带过七个ฐ徒弟,其中ณ一个外号“小狮子”的,头蓬松,ไ塌鼻方口,ไ脸上有粉刺๐,是姑姑的崇拜者,姑姑让她去杀人,ไ她立马就会持刀前往,ไ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前面我们说过,ไ1953年春天时,我们那儿的妇女对新法接生颇多抵触。那些“老娘婆”又在私下里造谣诋毁,姑姑那时虽然只有十七岁,ไ但因为从小经历不凡,ไ又加上一个ฐ黄金般璀璨的出身,已๐经成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影响巨大、众人仰目而视的重要人物。当然,姑姑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说头,不说脸,不说鼻子不说眼,就说牙。我们那地方是高氟区,老老少少,都龇着一嘴黑牙。姑姑小时在胶ด东解放区生活过很长时间,喝过山里的清泉,ไ并跟着八路军学会了刷牙,也许就是这原因,她的牙齿没受毒害。我姑姑拥有一口令我们、尤其是令姑娘们羡慕的白牙。
姑姑接生的第一个ฐ孩子是陈鼻。为ฦ此姑姑曾表示过遗憾。她说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本应该是革命的后代,没想到เ却接生了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但当时为了打开局面,为了革掉旧法接生的命,ไ姑姑没来得及考虑这个ฐ问题。
姑姑得到艾莲即将生产的消เ息,骑着那时还很罕见的自行车,背着药箱子,飞一般窜回来。从乡卫生所到我们村十里路,姑姑只用了十分钟็。当时村支书袁脸的老婆正在胶ด河边洗衣裳,她亲眼看到姑姑从那ว座狭窄的小石桥上飞驰而过。一条正在小桥上玩耍的狗惊慌失措,一头栽到河里。
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两间厢房时,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๐经在那里了。这是个尖嘴缩腮的老女人,当时已经六十多岁,ไ现在早ຉ已化为泥土,阿弥陀佛!ำ田桂花属积极干预一派,姑姑进门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ไ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起的腹部。这老婆子患有慢性气管炎,ไ她咻咻地喘息声与产妇杀猪般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ไ制ๆ造出一种英勇悲壮的氛围。地主ว陈额,跪在墙角,脑袋像磕头虫般一下一下地碰撞着墙壁,嘴里念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我多次去过陈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结构。那是两间朝西开门的厢房,房檐低矮,房间狭小。一进门就是锅灶,锅灶后是一堵二尺高的间壁墙,ไ墙后就是土炕。姑姑一进门就可看到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เ怒不可遏,ไ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做“火冒三丈”。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ไ左手抓住那ว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右后方一别,ไ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头碰在尿罐上,尿流满地,屋子里弥漫着臊气。老婆子头破了,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实她的伤也没有多重,但她尖声嚎叫,十分夸张。一般人听到เ这样的哭声就会吓晕,ไ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胶ด手套,严肃地对艾莲说:๘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果想活,ไ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ไ你就怎么着。艾莲被姑姑震住了,ไ她当然知道姑姑的光荣出身和传奇经历。姑姑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正。人家的孩子,ไ都是先出头,你这孩子,先伸出一只手,脑袋窝在里边。姑姑后来多次开陈鼻的玩笑,说他头还没出来就先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向这个世界讨要什么เ。陈鼻总是回答:讨饭吃呗!
姑姑虽是初ม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五分的技艺,能挥出十分的水平。姑姑是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干这行儿脑子里有灵感,ไ手上有感觉。见过她接生的女人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母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๘你姑姑的手跟别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样,是软的,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的凉,是那ว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正是正是,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ไ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们神化了。
艾莲是个幸运的女人,当然她先是个聪明的女人。姑姑的手在她肚皮上一摸,她就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她后来逢人便说姑姑有大将风度。与姑姑相比,ไ那ว个趴在尿罐边嚎哭的女人简直是个小丑。在姑姑的科学态度和威严å风度的感召和震撼下,ไ产妇艾莲看到了光明,ไ产生了勇气,那ว撕肝裂ฐ肺的痛疼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停止了哭泣,ไ听着姑姑命令,配合着姑姑的动作,把这个大鼻子婴儿生了出来。
陈鼻刚出生时没有呼吸,姑姑将他倒提起来,拍打他的后背前胸,ไ终于使他出了猫叫般的哭声。姑姑说:这个小家伙,鼻子怎么这么大呢?像个美国佬一样呢!姑姑这时心中ณ充满了喜悦,就像一个ฐ工匠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产妇疲惫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姑姑是个阶级观念很强的人,ไ但她将婴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一刻๑会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她体会到เ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
听说小老婆娩ກ出的是个男婴,ไ陈额从墙角爬起来。他手足无措,在灶台狭窄的空间转着圈儿。两行蜂蜜般的泪水,从他枯干的眼窝里流出来。他心里的狂喜无法用语言形容。许多话他想说但不敢出口,什么香火啦,宗族啦,对他这种人,说出口就是罪过。
姑姑对陈额说,ไ这孩子生了这么เ个大鼻子,干脆就叫陈鼻吧!ำ
姑姑是一句戏言,但那ว陈额,ไ竟如领了圣旨ຈ一般,点头哈腰地说:感谢心姑赐名!感谢心姑赐名。陈鼻好,就叫陈鼻!
姑姑在陈额的千恩万谢中,ไ在艾莲的婆娑泪珠中ณ,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姑姑看到,田à桂花背靠着墙壁,面对着破尿罐,ไ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姑姑不知道她何时改成了这样的姿态,ไ也记不清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是何时停止的。姑姑说还以为她死了呢,但看到เ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样放出绿光后,才知道她活着。姑姑的心中涌起愤怒的波涛๙。姑姑问:你怎么还不走?!那老婆子竟然说:๘这活儿我干了一半,ไ你干了一半;按说我只要一条毛巾,五个鸡蛋,但你把我的头打破了,看在你娘的面子上,ไ我不去政府控告你了,ไ但你必须把你那条毛巾给我包扎伤口,把你那ว五个ฐ鸡蛋给我补养身体。姑姑这才想起,这些“老娘婆”是要跟产妇家索要财物的,她心中ณ充满了厌恶。可耻啊,ไ太可耻了!ำ姑姑咬着牙根说:什么เ这活儿你干了一半?如果让你全干完,ไ现在炕上就是两具尸体!你这个ฐ老妖婆子,你以为女人的荫道像老母鸡的屁股一样,用力一挤,鸡蛋就会蹦出来?你这是接生吗?不,你这是杀人!你还想去告我?姑姑飞起一脚๐踢中ณ了老婆子的下巴。你还要毛巾、鸡蛋!姑姑又是一脚,踢在老婆子屁股上,ไ然后,一手拎着药箱,ไ一手揪着老婆子脑后的髻,拖拖拉拉,ไ到了院子里。陈额跟出来劝和,ไ姑姑怒斥ม:滚回去!ำ照ั顾你老婆去!
姑姑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人。姑姑说想不到我这么会打人。姑姑对准老太婆的屁股又踢了一脚。老太婆翻了一个滚,ไ爬起来,ไ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呼天抢地:๘救命啊!打死人了……我被万六府的强盗女儿打死了……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微风,ไ村里人多半捧着大碗站在街边吃饭,ไ听到这边喧闹,便小跑着汇聚过来。村支书袁脸和大队长吕牙也来了。田桂花是吕牙的远房婶子,沾亲三分向,ไ吕牙就说:๘万心,你一个ฐ年轻姑娘,打一个老人,不感到เ臊得慌吗?
姑姑对我们说:๘他吕牙什么东西?打得他老婆满地爬的畜生,竟敢教训我?
姑姑说:什么老人?老妖怪,ไ害人精!你问问她自己้,她干了些什么เ事?
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崩了你!姑姑伸出右手食指,ไ指着老太太的头。姑姑当时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竟然自称“老娘”,把很多人逗笑了。
吕牙还想为田桂花争理,ไ支书袁脸道:๘万医生没错,对这种拿着人命开玩笑的巫婆,就该严加惩治!ำ田à桂花,别ี耍死狗了,ไ打你算轻的,应该送你进班房!从今后,家里有生孩子的,ไ都去找万医生!田桂花,ไ你要再敢给人接生,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了去!ำ
姑姑说,袁脸这人,虽说没文化,但能看清潮流,能ม主持公道,是个好干部。
第一章4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个孩子是我。
我娘临盆时,ไ奶奶按照她的老规矩,ไ洗手更衣,ไ点了三炷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头,ไ然后把家里的男人都轰了出去。我娘不是初产,在我前头有两ä个哥哥,一个姐姐。奶奶对我娘说:你是轻车熟路了,ไ自个儿慢慢生吧。我娘对我奶奶说:娘,我感到很不好,ไ这一次,ไ跟以前不一样。奶奶不以为然,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还能生出个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