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盆子毕竟有盆子的优越性——它可以让人把饭舔得一干二净。
我一面悄悄地打量他，罐头筒是没。他不是把脸埋在盆子里一下一下地舔，最后我发觉，伸出舌头，虽然我意识到我今天获得了自由&。没有管教和呵叱，那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ๆ圆形的玻璃器皿，又像维吾尔族歌舞中的敲击手鼓。不久ื，他这种姿势也随着他代买的盆子在组里推广开了。有种很特殊的姿势，原来我是被人！我只能在每次吃完饭后用水把它涮得干干净净，再把涮罐头筒的水喝掉。马口铁的罐头筒还不像搪瓷的面盆，不擦干很快就会生锈的。
对他的话和他的神态，我都很欣赏。在人身最不自由的地方，思想的翅膀却能自由á地飞翔。为了延长这种精神享受，我虽然不时地偷觑着窗口（不能ม去得太晚，窗口一关，炊事员就不耐烦侍候你了。即使请动了他，他也要在勺子上克扣你一下；以示惩罚），但同时也以同样庄重的口吻说：“不过，第一章很难懂。那种辩证法…用抽象的理论来阐述具体的价值形成过程…”
我当然自惭形秽了。轻蔑，我也忍受惯了，已经感觉不到人对我的轻蔑了。我仍然兴致勃勃。今天，是我出劳改队走上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按管教干部的说法是，我已经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没有什么能使我扫兴的！
海喜喜从优秀的民歌手又一下子恢复了车把式的本来面目，用不能形诸笔墨的语言嘟嘟哝哝地谩骂了一通。显然，他并不知道把我们几个新来的农工安顿在哪里，对这趟差使似乎也极不高兴。他已经跳下车辕，勒着马嚼子，一边催马前行，一边东张西望。从桥头那几个ฐ老汉对他的称呼，我们知道了他绝不是干部，不是书记、队长、出纳、会计之类的人物，从而大大地削弱了我们对他的敬意。我们也不答理他：你爱往哪儿拉就往哪儿拉吧！这是你的责任。
走到最后一排土坯房，再没有地方可去了。在一间好似仓库的门前，他“吁、吁”地把牲口呵止住，一脚蹬起车底盘下的支架，三下五除二地把三匹马卸了套，管自牵走了马，一句话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我们几个人都有点沮丧。对我们新来的工人——我们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如此简慢不说，肚子也早ຉ饿瘪了。我想把怀里的稗子面馍馍掏出来吃，但还是忍住了。吃东西是最大的享受，必须在毫无干扰的、非常宁静的氛围中咀嚼，才能品出每一个ฐ食物分子的味道。这时我们还没有安下身，说不定马上还要转移，现在吃，是最大的浪费！“喂，伙计们！咱们大概就住在这儿。”“营业部主任”在一扇破窗户前面探头探脑แ。他总交好运道，就在于他心里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老老实实，总要钻天觅缝地找点小自由。
譬如现在，在我们几个ฐ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早已把周围的环境观察好了。
“这不是场部，”他说“这不过是这个农场的一个队。你们看，这他妈的就是咱们的宿舍。还不如劳改队！劳改队还有火炕。”我们从没有玻璃的窗口朝里望去：泥地上均匀地铺着刚ธ拉来的干草，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暗黄的土墙泥面也剥落了，露出一片片草秸。是的，这宿舍可真不怎么样！
“我一看这就是个ฐ穷地方！”从兰州来的报社编辑说“和我过去到过的定西农村一个ฐ样！”
“好地方轮得着你我？”过去的辎重团中尉，上过朝鲜战场的英雄骂骂咧咧的。他虽然也被劳改了三年，还是认为ฦ自己应该受到เ特殊的礼遇。“这他妈的不过是从十八层地狱到了十七层！”“算了吧，大家少说两句。”上海来的银行会计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说“既ຂ来之，则安之。反正谁也在这里呆不长，能忍则忍吧…”转而，几个ฐ人稍稍地有了兴致，谈论起各自的家属给他们联系工作的情况。是的，他们不会在这里呆长的。他们的家在上海、西安、兰州ะ…这样的大城市，他们的老婆都在活动着把他们办到那里郊区的农场去；“营业部ຖ主任”也不例外，他不久ื也能回到这个省城的郊区。他们有老婆孩子，他们要回去团圆，这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和定西农村一样穷”也好“十七层地狱”也好，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过渡，他们很快就能上天堂。只有我，是注定要在这里呆到全然不可预测的未来，也许直呆到เ老、到เ死的。我母亲是北京街道上一个穷老婆子，毫无办法；我那官僚兼资本家的大家庭，被日本人的炮火摧毁后即一蹶不振，树倒猢狲散，经过八年离乱ກ，正如《红楼梦》里写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我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畅谈美好的前景，独自蹲在一旁想心思。今天，我获得自由的第一天，种种好兆头（除了没有拣着黄萝卜之外）鼓舞了我。我既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一定能ม够活下去。死而复生的人，会把今后的日子全看作是残生。或许我还能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但那全是残生了——多么เ长的残生啊！而只要认为自己早已๐死去，现在肉体尚未腐烂，尚能活动，尚能看见太阳，听到歌声，不过是自己้的侥幸，是自己白拣来的便宜，就什么困苦贫穷都不在话下了。家庭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我本人也成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所以尽管我有点失望，倒并不特别ี不满。我已๐学会了忍耐和不发牢骚。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们看到เ村子外面的田野上有许多人扛着铁ກ锹往回走，前排房子也响起了人声。收工了。一个ฐ瘸腿的中年汉子拐过房角向我们走来。
“来啦？”他并不看谁，低着头从手中的一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开开门，顺口问了一句，算是跟我们打了招呼。随即转身又走了。“喂，队长呢？”中尉在他背后叫“咱们总得办手续、报到哇！”他一出劳改农场就续接上在部ຖ队的习惯。习惯，真是难以改变的东西。“队长歇歇就来。”瘸子头也不回地说。
没有什么可等的。既ຂ然要活下去，就要会生活。我第一个爬上大车，把放在最上面的烂棉花网套取了下来——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用胳膊一夹，排闼而入，先把干草尽量往墙根踢拢，使墙根的干草堆得厚厚的，又用眼角瞟瞟旁边：也不能让旁้边的干草太薄。狼孩也有狼孩的道德；我活，也要让别ี人活。然后，我把烂网套往墙根一撂：这个地方是我的了！
“喂，喂！你们干啥？你们干啥？队长还没有来分铺哩！…”“营业部主任”气急败坏地嚷嚷。如果他占据了墙根，他是不会这样叫的。他虽然不断瞅空子搞小自由，但一旦小自由的利益被别人获取，他就宁愿舍弃自由而去找领导：我没有得到เ，也不能让你得到！今天早晨，他因为ฦ怕自己้的行李放在大车的最上层会在路上颠下来，第一个搬出行李，放在大车的车底盘上。现在，等他搬进自己的铺盖，三面墙根都让别人占了。对不起，你睡在门边上喝西北风吧！
不理他！你活，也要让我活。他被子褥子齐全，还有一件老羊皮袄，按平均主义的原则，他也应该睡在门口。我打开我的烂网套，把哲学讲师送我的《资本论》第一卷塞在网套下当枕头，旁้若无人地、直挺挺地在我的“床”上躺下了。
墙根，这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在家靠娘，出门靠墙”这句谚语真是没有一点杂质的智慧。在集体宿舍里，你占据了墙根，你就获得了一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干扰；对我这样连纸箱子也没有的人，墙根就更为重要了。要是有点小家当，针头线脑、破鞋烂袜之类，或是“祖宗有灵”搞到เ了一点吃食，只有贮藏在墙根的干草下面。如果财产更多一点，还有一面墙供你利用。你可以把东西捆扎起来挂在墙上。更妙的是，你要看点书，写封家信，抑或心灵中那ว秘密的一角要展开活动，你就干脆ะ面朝着墙，那么，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会远远地离开你，你能ม够去苦思冥想。睡了四年号子，我才懂得悟道的高僧为ฦ什么都要经过一番“面壁”是的，墙壁会用永恒的沉默告诉你很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