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身板ä，
妇人走在黄土官道上，不然不会生下如此这般的秀英。村里人说，才和人家结的亲。一早起来还倒尿罐子，不仅不倒，经常和村里邻居吵架，用词恶毒，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秀英娘的脸上也从没有过笑容。她死去的丈夫可能很丑，老陈原先，这一点，可以与印象中张阁村的那个ฐ影影绰绰的女人区分开。这个马上就要走出曾小毛视线的妇人，近年来在张阁周边村庄巡回讨饭，说着一口非常古怪的方言土语。有一段时间，曾小毛和着刘宏伟曾撺掇他家的长毛狗，狂吠追咬，却被她一杆竹节小棍打得转圈哀号。
上完了两ä节课，张颖又改变了主意。使她改变主意的，是三组的曾玉节。曾玉节不是做错了作业，也不是抄了别人的作业，而是他根本没有来上学。张颖老师坐在讲桌后面，讲桌在讲台正中央，上面布满粉笔白灰和数根粉笔头。张颖老师背对黑板，黑板上写满上学期最后一节课的拼音和阿拉伯数字。黄屯小学，上课从一年级到เ五年级不换教室，各科老师带班一带到底，转圈来回。
拎水救火的队伍拖拖不断，手电灯光上下翻舞，水井的石壁和水面，不断被铁ກ皮桶碰砸出咣当、扑通的响声。也有到水塘里拎水的，但水塘坡度大，二三米坡度之后，陡然就是十余米深沟。近处水桶拎不满，远处水深不敢去，所以极多数人都围在水井旁等待。曾小毛的叫声没人理会，小四的裤裆ด湿淋淋的，显然被水鬼吓尿了。嘈杂人群中，看见他爹卷着裤腿，赤着脚，弯腰用力，从水井里拎水桶。曾小毛挤到他爹跟前，说，我看到水鬼了！他爹看看他说，一边去一边去，别ี碰着！曾小毛的爹有些急躁，颇不耐烦。灯光下，他满脑门都是汗珠子。两只铁皮水桶，挂在扁担两ä头，一下腰，扁担上肩，飞奔去了。刘宏伟的爹，排在救火队列ต里，在等前面的人从井里拎水。刘宏伟说，我看见水鬼了。他爹说，别说瞎话，赶紧闪开！
刘宏伟这下有些气馁，觉得曾小毛说的话有道理。曾小毛接着说，为了表示歉意，你被放回来后，我不也把我偷的瓜送给你吃了？再说，你偷瓜还不是为了给何美荣送一个，何美荣有什么好看的，脸上还长几个ฐ白麻子。何美荣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刘宏伟有些喜欢她。
老陈是个大高个子，细瘦，面白，不长胡子，不喜说话。他出来，并没有介入吵骂，而是立在门边抱着膀子，不动声色地看。几乎ๆ同时，偏屋的门也被打开，走出秀英娘。秀英娘出来，也没有骂曾小毛和刘宏伟。曾秀英矮，老陈高，秀英娘先朝曾秀英那边飞瞟一眼后，眼睛大了一下，仰脸盯老陈。曾小毛感觉她与老陈，好像电影里面的通信员，与地下党通暗号。老陈也朝秀英娘这面睃一眼。
刘宏伟认为ฦ曾玉节一家子都出来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好死不如赖活着，跑！他和曾小毛一对眼，尥蹶子就窜。曾小毛跑得快，在前拨门叉，刘宏伟随后。门叉本来不结实，可曾小毛越着急，越拔不开。曾秀英赶到跟前，一杖子砸在刘ถ宏伟背上，他一个趔趄，差点摔成狗啃屎。曾秀英再欲跟进一杖，这时门终于曾小毛被拉开，曾小毛侧身回望，见秀英娘和老陈已经不见踪影。刘宏伟尚与曾秀英纠缠，曾秀英还要施展擀面杖，曾小毛几次上前抢夺擀面杖，都被曾秀英踹飞。好不容易抓住杖子的一端，扬手想夺下，不料é动作稍迟，被曾秀英打在腮帮上。疼痛难忍，慌乱中不管不顾，双手将她的裤子一把扯下来。曾秀英没穿内裤，曾小毛只觉眼前一片白花花地刺眼。曾秀英惊呼一声，扔下擀面杖去提裤ไ子。曾小毛没顾上腮帮上流血，拽上小四，落荒而逃。
曾秀英撵到大路中央，掐腰，把曾小毛和刘ถ宏伟的祖宗八代都拎出来，翻来覆去，用言语摧残、蹂躏。
掏黑老鸹窝那事，很丢人。刘宏伟背上挨了一棒，没伤筋骨，一条血红肉条，鼓起来。曾小毛倒霉，嘴巴里唾沫水子加血块，淌了半碗。
刘ถ宏伟的爹娘跑到我家寻安慰。他爹说，曾秀英，靠他娘，真不是玩意。曾小毛爹说，这个狗日的跟小孩一般见识，没意思。曾小毛娘和宏伟娘一起说，到家找她去，这个骚货不要脸！曾小毛娘气得最恨，马上就要去找吴秀英算账，被曾小毛爹一把拽住，说，跟她一个半吊子二百五讲什么道理！以后再说吧。大家都沉默。
曾小毛躺在床上养伤。夜色漫上来，门窗模糊，他一眨眼，天色就和大门融在一起，分辨不出。昏昏欲睡，耳边传来他娘和宏伟娘嘀嘀咕咕的声音：秀英娘跟老陈……秀英娘才四十，打扮打扮……。接着，宏伟娘向曾小毛爹证实：这是真的，满庄子上都知道，你不知道？
曾小毛的腮帮子火火辣辣疼，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偷黑老鸹窝的事过去快一年了。现在，曾小毛走在前往曾玉节家的黄土路上。离曾玉节家越近，他的腮帮子就越疼，心里也越来越害怕，好像曾秀英会冷不防再给他脸上来一棒子。来到เ他家的大门口，站在层叠的人群后面，曾小毛看见刘宏伟跐在一根卧放的大冠杨树身上，满脸好奇，情绪很好地往院子里观望。
曾小毛挤到他身边，登上树身。曾小毛说，嗨，让你找曾玉节呢。刘宏伟扭脸说，快看，曾玉节家打架，打得好。
院子里，曾秀英正用鞋底扇她娘的嘴巴。她还穿着那条曾经被曾小毛拽下去的花裤子，上身套一件小衣服，露半截肚皮，跣足踩在泥地里，一手拽她娘的头，一手扇她的嘴。曾秀英看来骂了好久，声音都破锣样嘶哑了。秀英娘痛苦地说：“秀英，你松开你娘，这样打你娘，街坊邻居笑话你，你松手……”
秀英娘这样一说，曾秀英就往后拽头，她娘的脸露出来，她连着啪啪几鞋底，接着骂：“这世界有争钱、争粮、争地皮的，我第一次听说和她闺女争女婿的！”
曾秀英和她娘说的话，曾小毛有些茫然，听不懂，但是场面很热闹，比打仗的电影还好看。这时候，秀英娘的嘴巴开始流血，她两手抱住曾秀英的手，不让她拽头。她的手往上一举，腰身就现出来，曾秀英说：“你个老货，比我身上还白！”弯腰从地上挖泥，朝她娘身上抹。村上的人越聚越多，张阁东队也来了不少人。西队的队长曾伦富分开人群来劝架。
看见队长亲自劝架，老陈从堂屋门里又走过来，要拽开母女俩。曾伦富说，我日你娘，老陈你个鳖日的，看你媳妇打她娘，你不心疼是不。以前都说你老实我不信，今天看起来，你就是个窝囊废。老陈咧咧嘴想笑一下，表示对队长的尊敬。谁知他嘴上的笑还没有展开，却变成嚎啕大哭。曾伦富撇他一眼，没搭理他。上前去啪啪，照曾秀英脸上抡几个恶狠狠的大嘴巴子，说，丢人现眼的东西，那是你娘，有错也不能恁样打她。曾秀英挨了打，觉得委屈，往地上一躺哇哇大哭。老陈不哭了，从地上抄起曾秀英，说，别哭，咱还没有吃饭呢。说着将她抱进屋子里去了。围观的众人说，你看看，还是老陈疼媳妇。
秀英娘被曾伦富搀着站起来，说，伦富，我生不如死，村后头梨园里有口机井，还不如跳井死了，如能那样，算我有福。她说这话声音很大，语气悲怆，曾小毛和刘ถ宏伟都听到เ了。身边的大人都说，唉，这娘们可怜，你看看被闺女打成啥样了。
秀英娘被席伦富搀着，快进屋时，忽然说，我的儿啊，玉节在哪？别让那黑心的打死了！这话一出口，把众人吓了一跳。慌忙四下放眼睃巡。
曾伦富安置好秀英娘，在院子找不着曾玉节，就奔到เ堂屋问曾秀英和老陈夫妇。曾秀英的嘴巴子刚才被曾伦富打肿了，呜呜着说不知道。老陈给曾秀英擦嘴上的血，也说不知道。曾伦富看曾秀英说话的时候眼神躲闪，凑近一步，指点着她的鼻子说，你要是伤了玉节，你没好果子吃。
作为ฦ一村之ใ长，村子里出了人命攸关的大事，不但有碍仕途，传出去脸面上也不好看。曾秀英嘴硬，还不说，曾伦富急了，扇了她一个耳刮ุ子，说，你狗日的不说，我照死里打你，信不？！说着，又一个嘴巴๒子，这一下用尽了力，把老陈给曾秀英擦血的手都震飞了。曾秀英耳边一片蜜蜂嗡嗡声。她叫起来，别打了，别打了，他在马棚里。
曾伦富大步跨出堂屋，闪身进了马厩，果然在马厩里面的一个马粪堆里，找到เ曾玉节。曾玉节被拴在料槽上，一声不响。看见曾伦富进来，神情漠然。曾伦富问他，你姐打你了吗？曾玉节不置可否。
曾伦富把曾玉节带出马厩，原准备把他交给秀英娘，都快下午一点了，让她做饭给曾玉节吃，看看眼前这个烂摊子，遂决定把曾玉节带回自己家，随便弄点饭，让孩子吃了先去上学。他手牵曾玉节，出了大门。曾小毛和刘宏伟看见了他，忽然想起班主任张颖的交待，一起大叫，曾玉节，张老师喊你下午报到，去上学。
曾玉节看见曾小毛和刘宏伟，眼泪啪嗒啪嗒流下来。曾伦富看见曾小毛说，你吃饭了没有？曾小毛说，没有。曾伦富说，走，我家吃过饭了，带上玉节去你家吃饭，完了，你们一起去上学。曾小毛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