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我家在抗战前,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他们到哪里去!父亲想,静穆中,声音更加á,一群大雁往南飞……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ว种淡雅的腥气。黄叶低垂,为ฦ什么要,色彩斑á斓ã,香气扑鼻。
罗汉大爷平托铁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劈劈啪啪地响,它的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下午,有一个ฐ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瞅着监工不注意,飞一般窜向高粱地,一颗子弹追上了他。他趴在高粱地边缘上,一动也不动。
罗汉大爷气噎咽喉,泪眼模糊,从石堆里搬起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往小桥上走。他的脑袋膨胀,眼前白花花一片。石头尖硬的棱角刺着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觉不出痛了。
罗汉大爷说:“这是东家的牲口,不能拉。”
王文义不敢叫了。
很快,队伍钻进了高粱地。我父亲本能地感觉到队伍是向着东南方向开进的。适才走过的这段土路是由村庄直接通向墨水河边的惟一的道路。这条狭窄的土路在白天颜色青白。路原是由乌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路上叠印过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亲常走这条路,后来他在日本炭窑中ณ苦熬岁月时,眼前常常闪过这条路。父亲不知道我的奶奶在这条土路上主ว演过多少风流悲喜剧,我知道。父亲也不知道在高粱阴影遮掩着的黑土上,曾经躺过奶奶洁白如玉的光滑,我也知道。
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枪打碎了一个ฐ酒盅子。
那ว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散着腐烂酒糟的浊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瘦的脸。父亲眉毛短粗,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瓮内。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进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ฐ大洞,高粱酒滋滋地窜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เ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ณ,奶奶左ุ手按着冷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朗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长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日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给,强似你当土匪。”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ม打日本就是中ณ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
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狠地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ç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酒力,告辞啦!”
奶奶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哄哄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队长说:“打。”
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麻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奶奶说:“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ะ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宁手枪,走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前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เ大那么缓慢,奶奶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角上竖着两根嘲弄的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