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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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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1 / 1)
与气派很大的吴练,他似乎多少有点心理的变化了。他在从前没有机会想过。咱这ຂ,说不定要出什么岔。

“嗳,他暗暗的承认那些灰衣的兵官们是在他与乡村人的生活之上。看爹的意思是十分不高兴,他在矮屋的暖炕上感到自己้的毫无຀力量。陈老头,摇摇摆摆的小葵,

被莫名其妙的鞭打之后,谁没有良心,有无຀形的分别。他开始明白像自己这样,现在却开始在疑虑了。综合起!加上老杜的慰安而又像是讥ç,我却说不出来。自然这乱是我闯的,论理一人干一人当,……现在连他也牵累็到那个ฐ样儿,比起自己来,一不小心?……”大有从闷气的抑压感到忏悔般的凄凉,很无力量的说出这几句话。

父与仍然在一条大道上走,然而各人另怀着一份心事与异样的感动。大有现在三十岁了,虽然戆笨,却从来没吃过乡下人的暗亏。他从十七岁时学过乡下教师传授的拳脚,身体壮,来得及,轻易不肯被人欺侮。在田地工作,他每每讥笑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说“他们只是饭桶”。不错,他的筋肉坚实的两条臂膊,与宽广的肩背,无论是扛起锄头,推动车,总比别人要多干多少活计。因此有人替他起个诨名,不叫大有,却叫大力。他凭着这份身体与种植的田地相拼,只要不是天爷不睁眼,还怕收成得比别家少?他甚至连一袋旱ທ烟还不会吸,有时喝点酒还有数儿,其他恶习他连看也๣不看。……他从前也๣出过兵差,这太平常了,几年来来往往不知去向,更不明白为了什么,老是有军队调动,抓夫出差。有壮丁的乡间谁家都不易免掉,还是力大的便宜。他推得动,走得了,人又老实,所以他虽然眼见有不少的邻人受老总们的脚๐踢,打皮鞭的刑罚,自己幸而没有尝过这等滋味。他单纯的心感到异常的庆幸,又往往对别人谈起多少带点骄傲的话头。然而这一天他无຀意更耻辱似的尝着灰色人的鞭的滋味了!皮开肉肿的痛楚自然不好过,比起他向来自负的高傲那是更难堪的打击。那ว些凶横的面目,大声叱呼的话,轻蔑的眼光,与磕头的心情,当时糊涂得只有蓄在心的愤愤。现在是彳亍于冷风的旷野,他感到凄然欲哭的难过,精神上的羞辱比身体上的痛苦重得多,他虽是受惯了迫压生活的乡间人,不过他还年青,他又富有冲决的力量,偶然遇到这等委屈,像一个火球投掷在他的沸热的心,要烧尽了一切。

媳妇正盛了一勺的米浆向瓦盆倾倒了些道:“天放亮他去的,每天这时候也快回来了。听说他今儿回来的要晚点,到镇上去还要买点东西呢。”

“!陈大爷,快过来暖和暖和,看你的下胡都冻了。”一个五十岁的编席的人半哈着腰儿说。

像是才走了一批的客人,纸烟尾巴与瓜皮铺满了当地。三间堆满了木器的屋间,满浮着各种的烟气。靠东壁的有靠背的大木床上,吴练长正陪着一位客人吸鸦片。

只留着一撮上胡,穿着青丝绉的狐腿皮袍的吴练长,一手拿着竹枪欠欠身,招呼了一下,接着是相互的贺年话。直到吴练长将陈庄长介绍与那位不认识的客人时,他方由床上坐了起来。

陈庄长很惊讶地看着这位客人的面目,原来他是连部的军需官。

他的烟量很可以,尽着听主人的招应话,那ว一个个的黑枣往烟斗ç上装,口里是吱吱的风声,尽在响个不停。烟气腾腾显出他的铁青的面色,两ä只粗黑的手不住的纷忙。烟枪从口取下来,便是香茶,纸烟,还要偷闲说上几句话。……旧缎裱的新า羊皮袍盖住他的外强干的身体,显然是也为ฦ了新年,一件十成新的发亮的马褂,一顶小缎帽,帽前面有一颗珍珠,都在表示ิ出他也是个拜年的客人。

直待到他一气吸过七八筒鸦片以后,吴练长没与陈庄长说几句话,而这先来的客人更没工夫说。沉寂了十几分钟,只有墙上挂的日຅本钟的摆声响动。陈庄长有话也๣不能说,还是从腰带上取下烟包来吸旱烟。同时看看屋的新陈设,除却北墙上挂的四乡公送的“一乡保障”的老金色木匾之ใ外,添了一付金笺的篆字对联,两ä三个西洋风景玻璃画框,别的还是一些薰黑的纸壁上的旧字画ฑ,与长花梨木大几上的几样假古董。

“清翁,你那里弄来的这上等货?”军需官注意的音调即时将陈庄长的眼光从金笺的古字上唤回来。“上一回你请客没吃到เ这样烟。”他的口音不难懂ฦ,却有些异样。陈庄长听口音的经验太少,也๣断不定他是那里人。

吴练长将肥胖的腮颊๐动了动,“哈哈”的不像从真正喜悦笑着,“军需长你到เ底是行家。可不是,这是年前๩人家送我的上好本地土;虽是本地土,你明白这可不是我这练上的,我不许种!――给官家留面,也是我平日的主张。话说回来,咱吸吸倒可以,可不愿人人都有这嗜好。这是南乡的一个ฐ朋友因为我给他办过一点事送了我十多两,一点料没得。我也不常吸,今天特地请你尝新!……”吴练长的话是又漂亮又占地位。

“清翁,到底是出过事的人,话说出来谁都得佩服。头年前๩县长同咱的上司谈起来,都十分恭维清翁,说是干才,干才!……”

“言重,言重!本来在地方แ办这些小事,不是夸口,兄弟看得不值几个钱。比起前清末年我在四川ษ任上同那ว些大坐办弹压保路会,以及诸多困难事,这算得什么!一句话,现在的事不好办,好办;好办也๣难办,无຀论到什么时候,手腕要熟,话也得应机。……能够如此,自然名利双收。我有句话不好说,也๣是实情,明白人不用多讲。现在的官长们是热心有余,办事的能力欠缺些,――年轻的时候谁也是这样,历验久ื了自然可以毕业……”

“所以啦,像我们这些年轻的得处处领教。”军需官的确年纪不大,从他的光光的嘴巴๒看来,还不见得过三十岁。

“岂敢,岂敢!无非比别人多吃几十年饭。”吴练长这句谦恭话却把坐在镂花的太师椅上的陈庄长的心激动了一下,“不错,我比你还要多吃十多年的饭,可是一样也๣得处处来领教,这倒算是怎么回事?”在心上踌躇着的话还没有来的及自己้判断ษ,紧接着又听吴在继续他的长谈。

“自然,饭一样有白吃的,兄弟幸而自三十岁便在外拿印把儿,当委员,干河工,作州县,给抚台衙门里充案,一些事都干过。政绩说不上,可是也没曾白吃辛苦,不怕你不学习会。本来这些只凭聪明是作不来的,没有别的,一个经验,再来一个经验,末后,――我说还是经验。……哈哈!”吴清翁得意地说过之后,他便继续军需官的烧烟工作。

“我们在学堂只会抱书本,干么用?除掉听那些妈的骗饭吃的话之外,什么เ不用!一本本的讲义现在看来只能ม烧火,――也不然,他巧妙的将话收转过来。譬如当法官,干律师的同学们,还有时用得着。――敲门砖――像咱入了军界ศ那里用得到书๰本上的事!法律,诉讼,还有愈说愈糊涂的经济,不适用的商业法,你该知道还有‘商行为’,这些怪事,好在我还记得几个名字。干么เ用?清翁,不止是我那行法政学堂是不用,别的还不是一样。例如咱的连长,十几岁还入过测绘学堂,现在不过认得几个外国字:一,二,三,四,清翁,这不碍人家作官呀。”

“本来作官要的是手法,与会办事,没见有多少学问的便会做官。……”吴清翁一面吸着烟一边回答。

“这才对!官是得做!”

“岂但官是得会做,什么事会做就有便宜。”他这会偏过脸来对呆坐在椅上的陈庄长看了一眼,意思是谈这种话你也应该有加入的资格,“就是在乡下办事也不好处处按着定规呆板着干,那是自己找倒霉,费力不讨好……”

“可不?所以在清翁属下的练里真是弊绝风清,令出必行!”军需官的神气很足,像是鸦片的力量恰到เ好处,现成的章居然连珠似的由他口跳出来。

“这不是一位证明,――陈庄长,我们的老同事,不敢夸口,阁下问他:就像吴某人从民国元二年在地方แ上办共和党下手,谁不是共见共闻,即是换过的多少县长与军官,也还……”――又是一筒鸦片。

“自然喽!咱们在这里不到半年,都会看的到,陈庄长更能说的出。”

这狡猾的军需他的语锋一点不客气的向陈老头投射过来,这老实人口被烧磁的旱烟嘴๨堵住,静听多时,本没有说话的机会,这时却被这两位的口气逼得非说不可。他嗫嚅着道:

“没有不对,练长是一乡之ใ望,在咱这里什么事都得仰仗仰仗!办起事来叫人佩服。……”除此具体的恭维话外,他一时想不起有何巧妙说法。

吴清翁心里虽然不满意口笨的陈老头,但到底是向自己贴金,削๦长的胖脸上微微笑着,黄板牙在黑唇间露了一露,同时他霍地坐了起来,将右腿向床下伸一伸,故意地忧郁着叹道:“没有办法啊!为乡๥里服务,任劳还得任怨。”他将“怨”字的尾声说得分外重,“陈庄长虽是过奖,……实在我这几年为ฦ大家使心也不少。就拿着年前预征的事打个比例,本练里好歹在年除日前一天弄到了三千元。――这个ฐ数目不大也不小,在大年下办得到真费过周折!……”

自表功式的叹息话引起了陈庄长的谈机,“我可以证明,乡间凑这几个ฐ钱比索债还难,什么时候,不是练长平日຅为ฦ人好,……即便原差与警队下来也不好办。”他虽然这末说,然而到“平日为人好”的五个字上也觉得自己是把话说得过于贴实了,有点碍口,但积习之下,陈庄长以为不如此说不能够替练长打圆场。

“但是,宜斋,你那ว里还差二百元,――过了年可不能ม再模糊下去!”

想不到吴练长的语锋是这样的巧妙与利ำ害,陈庄长本来想敷衍上司的接语,却反而打到自己身上来。他无聊地摸摸苍白的下胡答应着,“是,是,这大事谁能忘得了!我来也是同练长想想法……。”

“又来了!我何尝不也为大家想法,可是军需官知道,不是早ຉ到县上去想法,宜斋,年都不能过!你晓得省城里问县上要款的公事多利害?县长不着急?他只好到乡๥下打主意。……现在的学生都骂官,官又怎么เ样?一层管一层,谁也๣不能自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又要问到上边了,想想现在用钱本来就没数,打土匪,讨赤,养军队,你能够说那样不重要!”

“这就是了,咱们干这一行的到เ处总碰钉,有几个ฐ开通人?如果都像你老先生说什么เ不好办?”军需官也坐了起来。

陈庄长没有插话的机会,可是他愈听这二位的对谈愈觉得没法说,二百元银洋的印象在他虚空的面前๩浮晃着,却不知道怎么能够聚拢过来交到鸦片盘前头!耳朵一阵哄哄的出火,忽然又听到吴练长提高了声音说:

“钱是不容易办,但看怎么拿法。乡๥间人一个钱看的比命还重,情愿埋在土里舍命也๣不舍它,轮到事头上也不怕不献出来!就如你那里,奚大有年前的乱到底怎么来?不是说他家里只有几斗粮粒,……一样拿出钱来,情愿认罚。托人情,没有,……借的有人借,就是还的起。我向来不说刻薄话,这等情形也不敢说没有。”

这刺耳的一段话又明明的向陈庄长脸຀上投掷过来,陈庄长原来有话替那可怜的奚家分诉;抬头看看吴练长心有成见的神๰气,与军需官眈眈着向自己้注视的眼光,他的话早已๐咽下去,口角动了动却没吐出一个ฐ字来。

幸而军需官忽然提起一段旧事打破了这两位间的僵局。

“人是苦虫,一点不差。前๩年我同兄弟们在某处驻防,一件事说起来笑死人。也是在乡下,春天旱的利害,麦不能收割,一家小财主被许多乡下老男的女的把他囤里存的粮粒硬抢了去,他真是脓包,不敢报却又不甘心,暗地里托人找我们给他想法。这已๐经够笑人了,兄弟们闲得没事干,找不着的好买卖,那里管得了许多。派了几十个人去抓进人来押着,一面问这位财主要犒劳,他舍不得一点点费用,不干,真妈的气人!兄弟们白给他效劳,结果是抓进来的放出去,替他们充着胆,再来一手这可有效力了。又一回把这守财奴的家具一概ฐ抢光,还烧了几十间房,也๣算出出气。清翁,这东西真是苦虫,也是傻虫,吃了苦还不知道辣滋味,乡间人不开眼,不打着不记得痛。……”

“乡间人”,“乡๥间人”,在吴练长与军需官的口说得不但响亮而且爽利,但在无论如何是地道的乡๥间人的陈庄长的耳十分刺动。似乎奚二叔与所谓不开眼的乡间人都有自己的分在内,虽然是好听的故事,不过在吴练长点头大笑的赞美之ใ陈庄长的两手抖索索的连旱ທ烟都装ณ不上,更说不到对于他的上司要如何恳求交钱๥的展缓了。

好在说故事者的结论还没完全下定,紧ู接着那个青年伶俐的门上,揭开软帘ຈ递进一张红名片给方แ在装烟的练长,不知是什么เ人又来拜访,在踌躇着的陈庄长心里正想借此跑出去,但是练长微笑之下,青年的门上已经替来客打起绵帘。一个带金丝眼镜的漂亮少年从容地走到เ床侧。出其不意地在他的一手拿着宽呢帽,仿佛是向床上鞠躬的神气之下,惊得陈庄长如机械似的站起来。

从间双分的黑发,圆胖的脸儿,宽厚的嘴๨唇,一身浅灰色的棉绸衣,一点不错,正是在城做委员的他的小儿葵园。

原来没曾十分留意于座间人的他,这时也๣从脸皮上微现红色,但即时变做严肃。

“爹爹,安!我本想先回家去,可巧ู县上有份公事须面交这里练长,……不能耽误下去。……”

接着吴练长又是一套的招呼,好在并没问这新า来的少年与陈庄长有什么เ关系,不知所以的把县政府的事问了十几句,然后又照例介绍了躺在床上的军需官。

“陈葵园,县教育局的委员,――曾在师范讲习๤所毕业。……”

陈庄长还半躬着身立在茶几旁้边,话自然是一个ฐ字都说不出,同时他觉得这所大屋正在转动,他像从走马灯上摔下来的纸人的轻巧,飘飘地坠在柔软的泥土上面。

这一个为难的小时间,从陈庄长的假貂皮的边缘上沿着粗老的面皮滴下了几滴汗珠,要走,恐怕被那位高贵的人物看出自己้的土气,与没办法的家长的无聊下场;再坐下去听这位崭新的学务委员的漂亮话,自己实在没有那份勇气。经过迅速的踌躇之后,他争斗ç不过历久ื养成的自尊的心情,向吴练长告辞出来。那自始至终是持着冷观的面目的军需官,脸上丝毫没有异样,吴练长却是一团和气地下床趿着厚纸底缎鞋,送到门口,儿呢,态度仍然是大方แ而且严肃的说:“爹先走,……今晚上我总可赶到家。……”

向主人家唯诺着一直的擦额角上的汗滴,陈庄长心头上仿佛有块重石压塞着,略略๓歪斜的脚步从那ว茶色布๧的软帘外将他微伛的身体运到街头。

一口气跑出镇外,这向来是现行矩步的老人没感到疲倦,而且将尚在悬空的二百元的预征的垫费也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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