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宋朝所得的燕，燕京也就落入金人手中。这个原本，本来与宋有个所谓盟约，也是大辽国五，上京、东京、中ณ京、西京如同骨。阿骨打虽然兑现了承诺，可是金兵撤去之前，早已经将燕地的金帛、豪族、工匠、民户席卷掳掠一空，尽数迁回金国故地，百官奉表出降。早先是太祖皇帝阿&#，为此好好庆贺了一番，借着这阵东风加官晋爵、封妻荫子的也不知有多少。这座空城抱在宋朝皇帝的被窝里还没暖热乎，就又拱手送还给了金人。随着金国疆域日广，太宗皇帝开始将河北人口大批迁向上京，又将洛阳、襄阳、颖昌、汝、郑、均、房、唐、邓、陈、蔡ກ一带河南之地原住的宋民迁于河北。如此一来，燕京人口生息日蕃，往来商旅渐渐云集，俨然成了大金国北方的第一大城。五六年前金国皇帝改元贞元，便将都城从上京迁来此地，改名叫做中ณ都。从那以后，就开始大兴土木地建造宫室、挖掘河道，中都城也成为天子脚下，皇族贵戚出入之地。时候已经是夏末秋初，正午的天气虽然仍旧十分燠热，可是一早一晚，已๐然让人颇觉凉意。东方还没露出鱼肚白，中都近郊的农田之中，已经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些晃动的身影，如同蚂蚁一般蠕动着在垄亩之间蹒跚前行。这些人全是金国猛安贵族们役使耕作的奴隶。自打熙宗朝以来，在把汉人迁往上京的同时，皇帝也将金人猛安谋克户往中原迁徙，贵族需要土地维生，因此又下令大括河北之地，将宋朝时候的官田、荒地、以及南逃大地主们的私田统统括作官地，给这些猛安谋克们生理。有了田地，自然还须人力耕种，于是又将俘掠来的汉人变为ฦ驱丁，每天驱赶他们在田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不息。做奴隶的日子十分难挨，每日既吃不饱饭，又要担负许多沉重的活计，稍稍做得慢些，一顿毒鞭便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了。身体强壮的，也不过咬牙苦熬十年八年，就要油尽灯枯，一命呜呼。此刻正是农忙时节，驱丁们晚上顶着月亮劳作到三更半夜，一大早天还不亮，又再踏着露水荷锄负耒而往，后面还跟着监吏，一见有人落后掉队，立刻๑大鞭子笼头抽来。好容易一个上午过去，监吏仰头望望当空烈日，伸袖抹一把满头满脸的油汗，挥手叫两个驱丁抬过干粮水桶来，令驱丁们就地坐下吃饭，自己้却躲入旁边桑田à里乘凉去了。那ว头监吏刚刚离去，这壁厢驱丁们便纷纷抛下锄头，奔向盛放干粮的木桶，你争我夺起来。内中ณ有一个头花白、腰背伛偻的老者，半日耕作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何况再要去同一班壮年汉子争夺食物？挤没两下，脚踝一软，坐倒在地下。驱丁们来往争夺，便有人没留意踩踏了他几脚。老者痛声惨呼，那踩他之人后退半步，白他一眼，恶狠狠的道：“老不死的日日挨命，也不见断ษ气，白白在这里讨大爷烦心。”那老儿颤巍巍地要爬起身，手脚๐却无半点力气，只是扒不起来。人群之中挤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是一褛ນ瞧不出本来颜色的裙衫，头上用树枝胡乱挽了个ฐ髻，面孔龌龊不堪，鬓角还挂着几根稻草，两条露在外面的手臂如同黑炭，若不是胸前两峰微微耸起，倒真难瞧出是个女孩儿家。她挤了出来，手中犹自抓着两ä只糠饼，急叫道：“祖公，要你坐在一旁等候，你怎么又来乱挤？”一面抱怨，一面瞪了那欺负她爷爷的汉子一眼，骂道：“把你这乖角汉子，难道爷娘不曾教过你老吾老以及人之ใ老么？”那ว汉微微一怔，却笑起来，伸手来摸那少女下巴๒，一面嬉笑道：“老子从小没见过爹妈，没人教甚么醪啊酒的。小娘子才高那个ฐ巴๒豆绿豆，何不来教教老子？”那ว少女赤红了脸，将头一扭，用力啐了一口。旁้边围观的驱丁见状，尽数哄笑起来，有好事的叫道：“长脚，你看中ณ了九娘，何不去求王大人开恩，将九娘配给你做老婆？”长脚๐听了这句说话，笑得更形放肆。九娘素知这汉子绰号武长脚，本名却没人叫，平日里尽做些没巴๒鼻的勾当，当下不敢再同他罗唆，一手扶起祖公，远远走开。武长脚不肯罢休，赶上前去叫道：“小娘子敢是嫌弃姓武的么？实对你说，当年武家也是迹过的，你区区一个赤老的女儿，放在当初，武某人压根不放在眼里！”他这话不说则已๐，那老头儿一听之下，忍不住勃然大怒，硬是挣脱了孙女的手臂，回过头来指着他骂道：“真亏你还有脸夸耀！你那ว死鬼老爹，丝毫不知亡国之ใ恨，竟然投靠逆贼刘豫，向我大宋死仇摇尾乞怜，有此癞皮狗的爹爹，果然生得你这等癞皮狗的子孙！”武长脚๐给他说中心病，登时面皮紫涨，头颈之间青筋暴突，揎拳抹袖地要来打那老者。岂知拳头高高举ะ起，还未来得及落下，手腕间忽然一阵剧痛，便像给火钳挟住了一般。他吃痛大叫，回转头去，却见一个右脸上有着长长一条刀疤的大个子冷冰冰地站在面前，右手虎口牢牢抓住自己脉门，不由得便打了个战栗，嗫嚅道：“柳……柳爷。”那人松开他手，转身回方才的地方坐了下来，继续啃一个糠饼。武长脚望望九娘，又望望那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悻悻罢手，吃他的饭去了。众人见没热闹可瞧，也都各自散去。那老者对九娘使个眼色，要她扶着自己过去，向方才救了自己那ว人道谢。他一把年纪，对人这般恭恭敬敬地说话，常人总要好歹回应几句，可这人却如不曾听见一般，毫不假以辞色，只是大口嚼着糠饼，时不时从身旁的水桶之中取瓢灌上几口。众驱丁似乎都甚怕此人，饮用桶中的水，也不敢与他争竞。那老者似乎ๆ早已料到他不会理睬自己，道了几声谢，便想转身离去。九娘却脱口道：“你这人也真奇怪，祖公同你说话，你怎么毫不搭理？”那人微一皱眉，抬头瞧了她一眼，目光之中满是漠然。那老者连忙赔笑道：“敝孙女不懂人事，柳爷莫可怪罪，救命之德，小老儿铭记不忘。”那人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ฐ字，道：“他吵了我吃饭，如此而已。”那老者诺诺答应，九娘似有不平，还要再说甚么，金人监吏却已经奔了过来皮鞭蒙头便抽，一鞭打在那ว老者的背上，将他抽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下。九娘扑上去拦挡，那ว监吏一脚把她踹出老远，扬鞭又要再抽。那姓柳的站起身来，只听哗郎郎一阵金铁撞击之声，原来他手脚之上都栓了镣铐，瞧上去怎么也得有几十斤沉。虽然如此，他行动却没显出多少不便，但见他一步踏上，挺肩替那老者挨了这一鞭。监吏大怒，怪笑道：“好得很！”再不抽打那老者，却将鞭子对准了这姓柳的，一顿暴风疾雨般的皮鞭打将过来，直把他一件破衫抽得处处血洞。那姓柳的却是默默挺立，一言不地挨着鞭子，面上不露丝毫痛苦之色。旁人都以为他凭自己意志咬牙忍受，有几个忍不住在心里大声地叫起好来。九娘爬起身来，朝他望去，两ä人目光相交，心里不由得一震：她从这人眼神之中看到的，不是甚么皮鞭临头而色不改的英雄气概，也不是锄强扶弱两肋插刀的豪情壮志，却是一种深深的、无可挽救的绝望。除此之外，大约还有些许快意，似乎皮鞭的猛力抽打，并没让他感觉疼痛，反倒如饮甘醪一般地畅ม快。监吏打了一阵，渐渐累็了，丢下鞭子，喝道：“看甚么เ鸟看？还不快去做活！今日耙不完这一片地，小心郡主活扒了你们的皮！”众驱丁听这一声吆喝，当即作鸟兽散，各自提了锄头耙子下地干活去了。那监吏恨恨啐了一口，又躲回他的桑树下面乘凉去了。九娘怯怯地走上前去，想要对那姓柳的说几句感激慰问的言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眼睁睁地看着他操起锄头去了。回头瞧瞧祖公，仍躺在地下呻yin不已，连忙过去搀他起来，一老一小蹒跚地走向田里。驱丁们直乘着月色做到二更过后，才被准许回到住处歇息。所谓住处，也只不过是毗邻的两大间草屋，男人一间，女人一间，大伙儿不分高矮胖瘦，也不论有没有狐臭脚๐气，全打通铺挤在一起，你的头抵着我的脚๐，我的胳臂压着你的肚子。方睡下不久，那老者忽然吐起血来，不过半炷香工夫，便将被头尽数染得殷红。驱丁们吓得慌了手脚๐，一面叫人去唤他孙女九娘来，一面飞报知看管的监吏，要他请郎中ณ来看。九娘闻讯，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分开人群，哭叫道：“祖公，祖公，你别丢下九娘！”那老者勉力睁开眼睛，血渍斑斑的花白胡须ี下面口唇翕动半晌，只是一句话也没说得出来。九娘泣道：“祖公你别说话，好好歇着！”那老者挣命许久，终于迸出了一个字，九娘疑惑道：“祖公你说甚么เ？找……找谁？”她猜得似乎不对，那老者一面拼命喀血，一面摆头，胡须颤了几颤，一口气噎ດ在喉头没出得来，就此两腿一蹬，一命呜呼了。九娘怔怔地握着祖父枯瘦的大手，只觉得他的身子慢慢变冷变硬，许久许久，才意识到天地间自己最亲最亲的人就这么去了，一时间血气攻心，低低哭了一声，两眼翻白，向后便倒。刚才去禀报监吏的那人奔了回来，气急败坏的道：“老子日他妈妈！说甚么天亮再讲，等天亮了，江老头的一条老命也就没了！”众人闪开一条路让他进来，他瞧见昏倒在地的九娘，以及江老者僵硬的尸，不由得呆在那里，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