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的爹最遗憾，每次只要我尿炕她看都不看就能从空气里感觉到那种暖烘烘的尿骚味儿，然有一定会举着笤帚圪塔追过来。大腹便便的娘紧跟在我后面追赶着，
“我儿长大咯，没有工分。爹远远地看着他的儿子和像孩子一样的老婆，那时候娘的青春，抽着旱ທ烟，我就可以嬉皮笑脸地把尿炕的事儿混。脑子长得天衣无缝，如果是在这个夏天之后去偷，便不会被批斗ç，也不会疯癫。
“那可不成，也吓得我，我特别ี喜欢娘的？咱吃啥？”娘笑着说，“兴许就是这么一闹腾也就过去了。这些年政策变化还少了么？今天这样，明天便那样，毛主席还说过人多力量大呢，如今不也是共产党的天下么？难不成毛主席逝世才两三年，他们就敢把毛主席的教导全忘记了？再说了，哪里有不让老百姓生娃娃的道理呢？我呀，还是去地里，要是那ว些人还来检查，我就躲在蒿草丛里，叫他们寻不到我。”娘说着嘿嘿一笑，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我爹看着自己的老婆，也嘿嘿地笑了，问道：“人家来家里寻你呢？”
我很想问问为啥，但看了娘严肃的神情，知道事情一定很严重，便不再问起，郑重地点点头。
“学会了写字干什么เ啊？”娘很郑重地问我。我知道她期望的一定是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因为娘是从城里来的，娘说总有一天要带着我们回到城里去，她肯定希望我说学会了写字就到เ城里去吃公粮。但是我没有说，我笑呵呵地望着娘白皙的脸蛋，说：“我要学会写很多很多字，要变成一个比莲花的爹头更少的人。”
当天晚上，我的二叔就拿着几个从县里供销社换回来的几个田à字格的本子，踢踢踏踏地到เ了我家，笑呵呵地吃了一袋我爹的旱烟，摸着我的脑袋说：“我的儿子长大了啊！要念书了。”
马青当老师的那些年里，秋天摘果子和拔席芨已经成了他和学生们每年都要完成的事情。我的家乡到เ处都是沙棘和枸杞，秋天的时候果实累累；到เ处都长满了芦苇一样的席芨，苇眉子一样的花絮迎风飘荡，乡亲们把它拔下来扎成苕帚用。马青老师带着高年级的娃娃去拔席芨，带着低年级的娃ใ娃ใ们去摘果子，席芨用来做苕帚，果子晒干了卖给供销社换一些书本和粉笔。乡村里的生活很简单，所以每个娃娃也都是那样的懂事，沙棘的刺戳得我们的手血迹斑á斑，但是娃娃们一声都不吭，埋着头摘果子。回到家里我的娘看见了我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娘还是给我洗干净了小手，擦上了她的雪花膏，拍拍我的脑袋，我就晕乎ๆ乎ๆ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跟着老师摘果子去了。
马青老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在我以后的人生路上，都遇到了对我影响至深的好老师，但马青是第一个，也是对我日后影响最大的一个，我永远都没有忘记。十多年之后，我因为ฦ在大学里遇到了空前的生活困难和病痛折磨，失学返回家乡当了一段时间的民办老师，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教书。马青老师欢欢喜喜地把我这个当年他最得意的学生接到了学校里，将我安顿好之后他就在一个ฐ漆黑的夜里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仿佛他独自一个ฐ人支撑着学校走了二十多年，就是在等待我归来。但是我最终还是背叛了我的老师，不久以后我就离开了学校，而且再也没有回去。因为ฦ那个时候我正承受着一场旷日持久的病痛的折磨，我的家里的生活也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难状态。我当了几个月的民办老师后就离开了家乡的学校，一头扎进北京的茫茫人海ร开始耕耘我的人生和家里的希望与未来。
我坐在那个ฐ人的怀里，骑在马背上迎着风雪行进着。朔风卷起雪花纷纷扬扬地打在我们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我想说点好笑的事情让大家开心一下，风吹得连嘴巴都张不开。那ว个人就摘下了自己头上的棉帽子戴在我的头上，把我的黄绿色单军帽戴在了自己头上。我立刻觉得无限温暖，但是就听见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娘的！帽子让风吹跑了！”
他们就笑成一团，纷纷从马背上跳下来，把我的骨头分别装ณ进几个ฐ尿素袋子里，放在了他们的马背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人把我捉起来，丢在他的马背上，他也跨上来，把我拢在怀里，就迎着风雪朝镇里去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爹早早地起来，披着星星戴着月亮，带着被褥和我娘烙好的白面饼子，驾着马车往山里去了。同去的还有我二叔。
我背着妹妹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等待天黑下来，就像旧社ุ会的人等待黎明一样。因为ฦ天黑下来之后我娘就回来了。这一天爹娘回来得很晚，我饿得两眼光双腿打颤。我背上的妹妹兴许是饿得慌了，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巴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哗啦啦流下来一大片口水，把我的头都浇湿了。
我气得想要哭出声来，但我娘说过男ç人不能ม哭，所以我忍着不哭。我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莲花，她在太阳里笑眯眯地看我，稀松枯黄的头被汗水粘在脑袋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姿ู色，但我心里还是很喜欢她。我暗暗说：“妈妈的，等我长大了娶你当媳妇的时候，我也这么歪着头看你十遍八遍，羞不死你我就不算好汉！”
“你脱啊！”莲花看着我，一点羞涩的表情也没有，“又不是没见过！孬种！”她轻蔑地说，还往地上啐了一口。
“爹啊，你疼么เ？”我问。我爹摇摇头。
我心里不相信。我跟着我的五叔去摘沙棘的时候手上扎一根沙棘的刺都会钻心地疼，爹怎么会不疼呢？可是我爹从来不说谎话，我不能不相信爹。于是我拉着爹的手说：“走吧，爹。咱回屋里去，炕暖和着呢！”
娘不分青红皂白就往我头上打了一巴๒掌，把我打懵了：“你爹这样儿还能走么？你这个牲口养的，滚得远远的！”我娘骂着我，叫我二叔帮忙把爹从车上抱下来。
我很想上去帮忙，可是在娘骂完我的那段时间里，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命苦的人，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我的亲人还有那个ฐ可恶的高老头都会把我不当人看。先前说我的嘴是鸟嘴，狗嘴，那也就罢了，现在我心疼我爹才叫他走回屋里上炕暖和暖和，怎么就成了牲口养的呢？牲口养的可不就是牲口了么？我瞪了娘一眼，心里想：“我是你养的，那你不就是骂自己牲口么？”于是我很快平衡了。等我回头看的时候我娘已๐经和二叔把我爹送进屋里去了。我骤然清醒过来，现自己太不懂ฦ事了，都没有帮娘一把。我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๒掌，就去牵马车打算把车子拉进院子里。
我打自己一巴掌原本就是意思一下，谁知道打得太重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一委屈，自己就哭了，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土坑坑。从那ว一巴掌之ใ后我才知道，我娘每次打我其实都没有用力，她才是真正的意思意思。
我的爹的腿那一天彻底地断掉了，粉碎性骨折。
我爹后来告诉我，那天爹多拉了一点柏树的枯枝，把马车装得满满的沿着悬崖旁的一条马车压出来的凹凸不平的路往回走。雨后的山路滑得很，老黑马吃不住力跌到เ了，车辕正好直直地压在爹的腿上，一车柴顿时倒了。老黑马受了惊，站起来撂蹄子就跑，结果把我爹和一车的柴都拖向了悬崖边。若不是我二叔手快拉住了我爹，我爹就掉进了万丈深渊。大黑马把一车柴和自己都带进了深谷，悲嘶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爹的腿断了，被压成碎片和细条的骨刺戳穿了他的腿肚子，鲜血喷涌。
二叔用破被子裹住了我爹的断腿，卸掉了自己车上的柴，拉着我爹快马加鞭经过一夜跋涉从山里赶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我爹身上的血已经流光了，腿上两个分明的血洞洞闪着吓人的红光。
二十年多后我回到เ家乡给我奶奶上坟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柏木山，在那里和我的亲戚们吃着烤羊腿和兔子肉，喝着青稞酒。二叔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山梁说：“儿啊，永远莫忘记，当年你家的大黑马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你爹就是在这里断ษ了腿。”二叔望着我木然的脸庞，叹了一口气说，“你爹真是汉子，一路上血哗哗地淌，他连一声都没吭。”
我丢下手里的肉，顺着山梁走到了那条深崖边，青石淡淡，白云袅袅，苍鹰盘旋๙，不知道那崖有多深。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淌了出来，洒在当年我爹撒面鲜ຒ血的青石路上，打出朵朵泪花。我没有道理不尊敬我的爹，我没有理由不在心里留แ住一个位置永远从那里仰视我的平凡伟岸的爹。
奶奶得到了二叔的传报，踉踉跄跄带着两个儿子和三个闺女哭天抹泪地来了，叫自己้的儿女们把我爹抬上了马车，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娘把家里仅有的几十块钱都带上，跟着走了。家里就剩下了我和两个ฐ妹妹。
娘的眼睛哭肿了，平常梳得油光亮的两条辫子也凌凌乱乱的。她拍着我的手教我好好看着妹妹，就跳上马车，在我爹身边蹲下来，把爹靠在了自己怀里。二叔“得儿”一声扬起了鞭子，马蹄翻飞，尘土飞扬，载着我爹远去了。从那一天开始的半年多时间里我再也没有看见我爹。我家里的地荒了，麦子熟ງ透了都落到了地里，第二年没有撒种子就长出来许多绿油油的麦苗儿。
我爹被送到县医院，医院说腿都碎成了渣渣，只能ม锯掉。我娘抱着我爹的腿死活不放手。爹后来说那一天他终于知道了，在娘的心里他就是一片专门为她撑起来的天。其实爹可能不知道，在我心里爹也永远都是一片为我撑起来的天。
第二天娘就回来了，说要把我爹送到省城西宁去治病，家里没有钱，得到村里找村长借。但娘豁出命地砸村长高老头家的大门也没有人出来开门。娘蹦跳着在高老头家的大门口喊上了：“高老头，一家人都死光了吗？咋不来开门？”
我觉得高老头大小也是干部，在我家里最需要的时候竟然全家消失，我也愤愤不平，跑到高老头家的大门上跺了两脚，踹出两个清晰的泥脚๐印还不解恨，又在他家的大门口尿了一泡尿，吐了一口唾沫。
我回头看见放在我家大门外墙根儿的几块黄秃秃的砖头，忽然想起了昨晚上企图潜入我家的那个黑影子。原来那家伙在我家墙根儿放了些砖头，幸亏我和娘没有追出来，否则一定被他砸上几砖头。
娘没有借到钱，就去找村里最有钱的大户人家范大海ร去借钱了。娘叫我赶紧回家看着妹妹，我就愤愤地瞪了高老头家的大门两眼，回到了家里。小妹妹正张开嘴巴๒娃娃的哭喊着，大妹妹在一边玩耍。我恼怒地看看小妹妹，喝道：“闭上鸟嘴！”又看看正在玩耍的大妹妹，喝道：“滚到一边去！黄毛丫头！”大妹妹就闪开了。
谁也没有想到เ，我们都在心里咒骂高老头一家的时候，可怜的高老头两ä口子和他们的五个娃娃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家里身异处。昨夜那个黑影子潜入了他们家，抢走了值钱的东西，宰掉了全家七口人。
我娘去了范大海家里借钱很久都没有回来。范大海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早先当了很多年的生产队长，乡亲们都怀疑ທ他侵吞大家的血汗钱，但是怎么เ也找不到证据，后来高老头接替了他，但不当队长的范大海ร家的日子似乎更红火了，他的嘴巴上什么时候冒着油泡泡，走路的时候肚子高高挺起，就像一个怀了娃娃的婆娘。大家都说在当队长的那ว些年里范大海已经捞够了钱，就算这辈子不劳动也不愁吃穿。关于这个传闻我一向不怎么感兴趣，但我对他也没有什么เ好感，一直总觉得这个家伙有些可恶，有时候看见他吃了几杯老酒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路上，我就想冲上去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蹬一脚，把他踹一个ฐ狗吃屎。
我把妹妹哄睡着了，就开始惦记还在县医院里的我爹，我想问问我娘关于我爹的情况，就蹑手蹑脚地从屋子里出来，害怕吵醒了我的妹妹。我径直来到了莲花家的大门口，扯开嗓门把莲花喊了出来。
“给我回去看着我妹妹去。”我命令似的说。
莲花歪着眼瞅了我一眼，看来一点要去看着我妹妹的意思都没有。我想，我的样子一定不够威严å，不足以让她感到心惊胆战。我想更加严厉地命令她，但是我怕被她的秃头的爹听见了，所以就把威逼改成了利ำ诱：“他们将来还得叫你嫂子哩！快去看着吧。”莲花在家里是最小的，不论在什么人跟前她都是低着头做别人的晚辈，我故意抬高了她的身份，她果然欢喜万分，屁颠屁颠地往我家里跑去了。
我看着莲花远远跑去的身影，心里无限欢喜。一种巨เ大的成就感让我飘飘然，差点儿连我爹的病都忘掉了。等我清醒过来，就把错怪到了莲花身上：“莲花这个贼婆娘，险些儿误了老子的大事！”
我直奔范大海家。
他们家是村子里唯一不养狗的人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缘由，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在我想去的时候我就可以随意进出范大海家的院子。这一次我就迈着轻快的步子施施然进了他们家的院子。一进院子我就听见了我娘的哭声，她一边哭一边似乎在挣扎。
“范队长，放手啊！你还是人不啦？我男人躺在医院等着哩！”我娘说。
我一听就知道出事了，要不然我娘决不可能ม当着别人的面儿说人家不是人。我甩开眼在范大海ร家的院子里东搜西寻，想找到เ一件趁手的兵器。找了半天啥也看不见。房门口的墙角立着一根用来叉草的铁叉，我顺手捞了起来就冲进了范大海家的房里。
我看见我娘跟范大海扭在一起，范大海屁股朝着房门正在把我娘往炕头上拽，我娘嘴里骂着拼命挣扎着。我娘看见我拿着铁叉子气势汹汹地进来了，就对范大海说：“我儿来了，你快住手了吧。”
范大海没有相信：“就那狗日的小王八来了又能怎的？”他狞笑着说。
“狗日的范大海ร，我日你的先人！”我被他的话气昏了头，一句村里常说但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的脏话冒了出来，同时挺着手里的铁叉子狠狠地插向范大海肥厚的屁股。我听见范大海狼一样的号声，然后就看见血水儿从他的屁股上汹涌而出。我吓得松开了手，铁叉子还留在他屁股上，嗡嗡嗡地颤动着。
范大海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我，看来是连把我撕碎的心都有。我不由地后退了两步，但立刻站住了身子。因为根据我的判断，老范的屁股现在已经多了两个屁眼儿，他的脸都疼成了紫色，应该没有力气来打我了。
“娘啊，咱走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