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里我。我在爹的鼾声里彻夜无眠，屋里的老鼠似乎比我还习惯我爹的鼾声，细细索索地在隔壁房子里寻找东西，
“没羞的娃，田野里的风吹动，摸到床沿下，”娘咕哝了一句，老鼠就逃窜开了，他睡得很香甜。震得我的耳鼓嗡嗡响，梦见莲花姑娘穿着我送给她的新皮鞋，戴着鲜红的围巾，手里拿着鲜ຒ红的冰糖葫芦，从很远的地方แ向我跑过来。我恼怒极了，就歪着头睡下了，有点儿美中不足；我送给她的鲜ຒ红的围巾也随风荡漾，她就像一团活泼的火焰一样在碧绿的田à野里向我跑过来。很多年没有见到莲花姑娘了，我的心激动得如同童年时候被我的歌声惊动的小鸟，怦怦乱撞。莲花越跑越近，我的心越跳越厉害。我踩着柔软的草地迎着莲花跑过去，忍不住扯开嗓子自由á地歌唱起来：“我的尕妹妹哟，阿哥把你想着哩啊，眼泪淌干了……”
我从小就觉得安心是一种幸福，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希望我的爹娘过得很安心。自己遇见什么เ事情我都很少跟我爹娘说起，都是自己悄悄解决。我爹娘似乎ๆ也白明我的心意，所以很多事情都让我自己独自处理。我一直感谢我的爹娘教会了我自立，正是他们那个时候对我的那ว种表面上的纵容让我具备了很多可以泽被一生的能力和品质，让我在经历更多苦难之后依然能ม够坚定地走好自己人生的每一步。
我虽然最终坚持没有住院，但是吃一种叫做“脑复康”的药花去了不少钱。吃了一个多月时间我便没有再吃，娘问起的时候我总是说没事儿，把身上的痛掖在心底。娘相信我，或者是宁愿相信我没事儿了，就渐渐地不再问起。那场病痛伴随了我很多年，直到我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我的脑แ震荡才彻底康复。那场病痛也对我的智力产生了严å重的影响，此后我一直都没有回到เ先前那样的聪明状态，念书总是需要花费一些精力才可以做到เ最好，不像以前那ว样随便看看书就能考上第一。十四岁以前是我智慧的巅å峰。
其实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就到来了。我从娘的神情里懂得她的坚决，那ว种坚决不容我犹豫和反驳，我就乖๔乖地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一大堆零钱放在了桌子上，一枚二分的硬币从桌子上滚到了地上，转了几个圈儿不动了，兰兰赶紧跑过去把二分钱捡起来放回桌上。
“我没想到我的儿子有一天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可知道你都干了些啥啊？”娘心里的悲伤战胜了理智，忽然就冲过来，用双手紧紧抓住我的两ä肩，开始使劲地摇晃我，我口袋里的硬币仓琅琅地响起来，我娘顿ู时停住了摇晃，全家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เ我的口袋上。
“不笑还能哭着么เ？”我爹说。
“你爹真好样儿的！”我在医院里照料é我爹的时候来探望他的一个工友说，“腰杆儿软软地断了，他脸上硬是挂着笑，就活像一点儿也不疼。”
张士莲不敢问我，就想回头看我娘，征求娘的意见。娘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说：“别动，辫子梳歪了！”张士莲便不敢动了。娘仿佛没听见我说话一样，依然很仔细地给女儿梳头，她的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内心的任何蛛丝马迹。
“你自己梳头！”我恶狠狠地对张士莲说。她就嘟็着嘴巴拿着梳子走到เ床边，想把我娘叫醒给她梳头。我心情坏极了，也就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冲着张士莲大声地喊：“没听见么เ？你自己梳头！娘累着哩！别ี叫醒她！”
“吃啊，喝啊。”奶奶劝我，我就端起茶缸，把香喷喷的熬茶和奶奶鞋上的尘土都喝进了肚子里。
二叔三叔和姑姑的娃娃们知道我来了，就赶过来像苍蝇一样粘在我的身边半步也没有离开，他们远比我当年还要聪明，都静静地站在我旁้边不言不语，拖着鼻涕贼兮兮地瞅着我背来的包，似乎知道里面一定有属于他们的东西。
那个ฐ时候真正做生意的人不多，就算是倒卖国库券่粮票和羊皮这样的买卖人也都提心吊胆，因为ฦ弄不好就会因为投机倒把被送进牢房。我的家里一直都没有在这样危险的前沿走过，所以我家里没有富起来，杨财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早ຉ开始做生意的人，所以后来就成了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中间的一个ฐ，富得身上只剩下钱，良心和人性都统统被他在生意场上卖掉了。
“娘啊，杨财都做些啥？”我问。
并不是每天都可以有花卷儿可以收。如果下来的是夹心面包或者小点心，学生们就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只有了花卷儿和小馒头的时候，很多人都会送到เ我的桌子上，我就照单全收。上小学的那两年多里，我常常满载而归，并且日日盼望着学校的加餐是花卷儿而不是点心和面包。但这个想法只是在我的心里，从来不会说出来，因为大家的希望正好和我相反。
我把花卷儿拿起来想还给他，那个男娃娃说：“扔了吧！”
弟弟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身子一抽一抽地微微抖，小半截儿舌头吐在嘴巴外面用牙齿紧ู紧地咬着，就像过年的时候被宰杀了的羊。他的身子底下汪洋一片，尿了很大的一泡尿，已经冰凉。
“文文呢？”我问。
我抬头望去，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锦旗，上面写着歌功颂德的唱词。那些龙飞凤舞的大字大多我都不认识，只认得出“妙手回春”、“包治百病”、“再造父母”这样的字儿。
“老头，你瞧得准不啊？”我问。因为ฦ我的妹妹是肺炎，但是她的症状跟我弟弟弟似乎ๆ不完全相同。
我气呼呼地往家里走的时候对城里人失望透顶。那ว个人看上去本分得很，连着说了两遍不甜不要钱，我就想要两斤不要钱的，他却把我赶走了，还说我脑袋有病。娘说现在的城里人不像以前那样纯朴厚道了，我也看出来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真的？”我问。
娘下班回来，显然是累坏了，逐个儿跟几个孩子说了些话，就扯下外套，把口袋里的硬币取出来，揭开箱子全部丢了进去，然后就去洗脸。我彻底放心了，因为娘没有数那ว些钱就放进去了。她不会知道这一天里生了什么事情，我也就不会受到惩罚了。
张士莲把另一只碗也端到了跟前，准备将碗里的醋和辣椒喝掉。我觉得他们简直狼心狗肺，就狠狠地瞪着张士莲长长地“嗯”了一声，她不敢动了，把手缩了回去。我拿起碗把最后一点汤汁喝进了嘴巴๒里，一阵酸辣，让我幸福得想哭。很长时间了，这是第一次在白天里有东西吃进我们的嘴巴里。
“没啥，那个婆娘来抢我家里的钱，我咬了她一口。”我淡淡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娘，我娘立刻๑就朝那几人家里走去。我担心我娘不是那两口子的对手，就从门背后拿了一把砸煤ศ的小锤子，跟在我娘身后进了山东人家里。
砸坏了人家的窗户玻璃，虽然我心里的气消了很多，但是爹娘回来一定免不了要骂我一顿ู，甚至还要打我一顿，因为我的行为导致的结果就是娘一定需要赔一块玻璃给人家。我叮嘱弟弟妹妹晚上一定不要把生的事情告诉爹娘，他们都郑重地答应了，作为回报或者贿赂，我从蒸笼里取出了一个馍馍，掰开了分给他们四个人。但是晚上我娘一进门，我的弟弟就兴冲冲地喊了出来：“娘啊，哥哥真厉害！咬得那ว个婆娘哇哇乱ກ叫！”
我觉得我娘无趣得很，在我说这么正经的事情的时候居然跟我开玩笑。我就斜了她一眼，把我妹妹张士莲的耳朵放开了。她一直没敢吭声儿，这会儿获得了自由，大约是喜极而泣，就哭喊着跑到院子里找我爹告状去了。她一边跑一边喊：“爹啊！你儿子拧我的耳朵哩！你老婆还护着他……”我就听见我爹在张士莲的屁股上蹬了一脚，大声地喝斥ม她：“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么？”张士莲的哭声就响遍了院子，惹得我家的大藏獒也跟着汪汪地叫起来。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大妹妹张士莲像一只笨鸟一样背着背斗在院子忙乱着喂牛羊，我就觉得她生来根本就不是劳动的人，都快八岁了连一点起码的农活儿都干不了。我就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拉到了屋里，我娘正坐在炕上给我的最小的妹妹喂奶。我娘看见我揪着妹妹的耳朵，就从炕上拿了一个枕头朝我丢过来；但我娘在这方面的功力远远不如我奶奶，我很轻易地低头躲过了袭击，对我妹妹张士莲说：“想当初我五岁的时候就能背着背斗打猪草喂牛羊，还背着兰兰到地里去让娘喂奶哩！是不啊，娘？”
我娘给我缝了一个格外精致的书包，我欢欢喜喜地背着，莲花就用我以前放羊的时候装馍馍的那个ฐ布包。不料看上去外表很老实的莲花姑娘骨子里竟然是个像狐狸精一样精明和狡诈的人。她看上了我的新书包，就在头一天上学的时候要挟我，迫使我把新า书包换给了她。
“你若是不去上学，往后吃不上饭那ว是肯定的了。就连新衣裳也别想了，我娘肯定不给你做！你相信哩不？”
“不多时炕就热了。莲花，你娘没啥事儿吧？”我娘问。
我跟着我娘到เ了莲花家里的时候，莲花正忙着往炕洞里添草煨炕。莲花的娘也躺在炕上呼呼大睡了，窗子外面就可以听到她的呼噜声。我跑进去看看，她身上盖了三层厚厚的破被子，她就缩在被子里面一动不动。
莲花就乖乖地给我浇水，我把手洗干净了，走过去继续擀面条，谁也没有觉我的脸上荡漾着一种满足的微笑。“小样儿的杜莲花，老子还收拾不了你？”我心里想着，头也没回对我妹妹张士莲说：“你到เ一边去。莲花烧火！”
“黄毛丫头你多少日子没洗脸了哟！”我又在她的头上拍了一巴๒掌，走过去拿起我娘用猪胆汁和麻雀屎秘制的洗手皂，在她脸蛋上抹了一把，叫她用力地搓脸蛋。莲花显然是不愿意被我这么เ折腾，但是她除了默默忍受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今天晚上她一定得在这里吃饭，否则就要饿肚子。
我听见了忽然就觉得很好笑，一个两三岁的丫ฑ头抱着另一个三两个ฐ月的小丫头，乖噢乖哟的哄着，也不知道她那ว些日子是怎样看护着小妹妹的，她喊着乖哟乖๔哟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莲花拿着种子乐呵呵地走了。我的小妹妹却在房里哇哇地喊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我要忙着干活儿，这会儿一听连贯的哭声就怒了，冲房里的大妹妹喊：“黄毛丫ฑ头，你把娃ใ娃哄乖了不成哇？”
秃子笑了，我奶奶也笑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我那个ฐ时候毕竟是村庄里最聪明的娃娃ใ，脑子一转就想到了办法。我撑开双手挡在他前面，大声地问：“你吃屎不啊？”
我觉得这个疯颠的老人充满神奇，就问我爹究竟。爹把我揽在怀里，用他宽厚的手掌抚着我的脑袋，把他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和自己半辈子里看到เ的关于疯子王嘎ะ嘎ะ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但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跳进水里，只露出两个鼻孔在外面。我惊呆了，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也担心王嘎嘎憋死在那一汪浅浅的水坑里，就迈开步子往家里跑。我想问问我爹该怎么เ办。他老奸巨เ滑，一定能知道个究竟。
“娘，真的就用了两ä个白面馍馍么เ？没有加上别ี的东西？连个黑面馍馍和鸡蛋也没加上？”我是那ว样的不甘心，心里充满着悲苦。
“娘，怕是你记错了吧？换回来的是张士莲吧？肯定不是我。”我指着屋子说。我的妹妹张士莲正在炕上睡大觉。她一天到晚哭喊，难得有清闲的时候。我嘴上这么เ说，心里已๐经有大半相信娘说的是真的了。我相信娘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不会像别人的娘一样开这种庸俗的玩笑。
我娘进门之后，家里就开始张罗着盖房子。整整忙活了一年才搭起了一副庄廓，盖了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泥土房子，我爹娘就分开另过了。奶奶郑重其事地给我爹娘分配了家当：两副碗筷和半袋子杂粮，除此之外连一口锅也没有。我娘说刚刚ธ搬进新屋里的时候房子还泛着潮气，她住进去之后就得了关节炎，到เ二十多年之后都没有完全治好，刮风下雨就会作，娘便抱着自己的腿不住地呻唤。
我娘待嫁的消息在草原和乡村里像风一样传开，赶去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ນ，姥姥那ว间破旧的屋子里什么时候都坐满了人。那些穿着光鲜的新衣裳来提亲的人娘一个也不见，直到เ有一天她看见了在那里牧羊的我爹，一个长相英俊但是憨厚得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年轻人，她才笑了，那是那些日子里我娘第一次笑。后来娘就坐着毛驴车穿着鲜红的新衣裳盖着红艳艳的盖头一路上哭天抹泪地来到了我奶奶家里。对于那场简单的婚礼，我娘似乎ๆ一辈子耿耿于怀，经常说起它的简陋。但我爹每次听了便笑呵呵地对我们说：“那时候算得上无比风光哩！除了毛驴车，还花掉了六十块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