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再好好想想吗？”理查问我，
“我不是告诉，我心一横。他等于告诉了我，你曾是军人。谁出卖了我？？
天？或许他们在我今早出门后已找了安德烈，套出了口供，而安德烈已๐联络不上我，无法与我同谋。如：少校，我抵抗我的。
门开了，进来个男人，一个标致的小伙子，头发火红，梳成保守、可靠的偏分，脸色新鲜ຒ，带一股得当的科隆香气。他向我伸出手：“对不起，让你久等。”他的京腔一点儿调也不跑。我把手给他握，我的微笑不太好，有点魂飞魄散。审讯者的漂亮是个冷不防。他比我认识的所有美国男人都漂亮，声音纯净，笑起来白牙如光亮那样一闪。而且他很年轻，最多三十岁。不过，你别ี忘了你在哪里。我看不透：是因为ฦ他牙齿特别整齐，才使他的笑容格外健康呢，还是由于一副健康的笑容而使他的牙显得异常整齐。你别忘了他是你的审讯者。
我快要接近通往厨房的门了。进了厨房便登了安全岛，可以避免正面遭遇。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牧师坐在沙发上，妻子坐在地上的一只沙发靠枕上，脸枕着丈夫长长的腿。这样一个ฐ宅子，安全实惠，似乎人世间所有的美好祝福都降落在这间不大的客厅里，浓缩在这对年轻男女身上。我成功地没有惊动他们。
我决定明天再同牧师太太谈宽限房租的事。我这样拖延一部ຖ分也为他们着想：在这样一个充满祝福的晚上，他们对一切都如此放心，连灯都不必开一盏，却突然闯来一个ฐ异国女人，谈起她尴尬的穷困。穷得连二百块的房租也对她形成致命压力。我不忍心让他们意识到，有一份赤贫就在同一幢房子里；一份赤裸裸的生存急需，紧挨着他们的安全温馨，威胁着他们年轻幸运的隆冬夜晚。
我老鼠一样灰溜溜地进入厨房，把水龙头的水流量拧到最细，洗着一只孤零零的饭碗。我真的不是想混一天是一天。因为ฦ每过去的一天就给牧师夫妇多一份证明，他们当初瞎了眼。我知道惟一的补救是踩着自己的自尊走到客厅去，走到他们相依相偎的恩爱造型面前，赔上大大一个ฐ笑脸和我不坏的仪态，请他们谅解，再给一次宽限。这是办得到的。这比装ณ聋作哑、浑浑噩噩地硬赖下去要好些。但我实在做不到。
我打开冰箱，想为自己倒一杯果汁，却看见冰箱里放着大半杯剩ທ咖啡，杯口上罩着塑料保鲜ຒ膜。冰箱里常常有半杯咖啡或半块糕饼，都是用保鲜膜细细包好，打算下回接着吃或饮。房东们还不宽裕啊。他们或许指望我付的房租水电å费，好用去支配他们柴米油盐。我对着那ว杯剩咖啡傻站了许久。
把碗轻轻放进柜子时，我听见有脚步朝厨房走来。我赶紧再打开水龙头，开始专注地洗手。在最难堪的时刻，千万得给自己้找桩事忙着，占着手或大部分注意力。厨房天花板上的大灯亮了。光天化日，我这下可没处躲了。
牧师太太出现在门口：怎么เ不开灯？她微笑地责怪非常温柔。
我看得见。我说，省点儿电，我大概像个乡下亲戚。
年轻的牧师太太大概ฐ也认为我的确像个乡下亲戚。咯咯地笑起来说：美国电便宜啊，哪里省得出钱来？又不是中国！
我说电便宜省省也没坏处。
她马上说：你从来不看电å视，不会也为了省电å吧？
要读的书太多了！我说，你知道的，读的人，都做好读死在书堆里的准备。
她说：超精和地读，反正是记不住的。来和我们一块儿看看电å视吧。下面有个很不错的电视剧。
我说：我一般只看早上七点的新闻。
她说：来吧来吧，你不来，斯迪夫怪我不尽女主人的职，弄得你很紧ู张。刚才就是斯迪夫要我来邀请你的。
斯迪夫是牧师的名字。他们的目的或许在于套出我的真话：我如此沉着地拖欠房租，到底什么缘由。他们或许要以盛情来刺๐激我的良知。我在壁炉边电视前的一片惬意中会如坐针ฤ毡，他们或许要的就是这个ฐ。房东一个不缺席，再厚颜的房客也会被提醒：什么是他们和你之ใ间最本质的关系。
太多谢了。我真的没空，还得赶一篇读书报告。
我把手在毛巾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擦拭。我尽量把动作弄得很匆忙，尽量把匆忙弄得很真实。我想牧师太太或许听出了我托辞中的真话：别逼我——明天，最迟后天，我一定交房租。
她叹了口气。她看出再逼也逼不出名堂来。
你太客气了，她说。
哪里。我说。
还帮我熨ຖ衣服。她说，我放在地下室里的衣服，你全帮我熨ຖ了！
我是一顺手就把它们全熨了，我说，反正我自己้也有两件衣服要熨ຖ。我心里想，她可千万别误会，我绝没有以苦力抵房钱的意思。我究竟有没有这意思呢？
你很怪，忙得连电视也不看，倒舍得花费两个小时帮我熨ຖ衣服。牧师太太说。
就是一顺手的事，我说。那可不止两小时，而是四小时。熨ຖ那些衣服，需要一个笨手笨脚、缺乏技术的中国女人拿出整整四小时。而我撒谎眼都不眨：你知道吗？我喜欢熨衣服，我可以一边熨一边打腹稿。我的教授说我的文章结构不怎么เ样，所以我必须ี多花些时间在打腹稿上。
是吗？我以为熨衣服这件倒霉的事能ม把天才变成白痴！反正它让我烦得要疯！
我非常警惕，她的东拉西扯里随时可能扯出正题来，有关我踏踏实实拖欠房租的正题。
噢，对了，我想起刚ธ才想跟你说什么เ——我这脑แ子！
你看，来了吧。我抓起抹布卖力地擦着灶台。
我昨天和斯迪夫想去找你呢！我们正好开车路过你打工的餐馆，想到你万一早下班，可以坐我们的车回来。他们说你请了假。
啊，我是请了假。我得到图书馆查资料é。我信口说道。有没有替便衣福茨隐瞒实情的必要呢？不是替他瞒，是怕吓着年轻纯洁的牧师太太。她若知道她家里窝藏着一个ฐfbi正在找别扭的人，说不定她会给吓着。你看她看上去多么安全。那场审讯敲掉我本可以赚到手的二十五块钱。二十五块钱，无论如何缩短一点儿我和债务间的距离。
对了！她两手一拍，活活一个孩子。我又差ๆ点忘了！今天晚饭前收到เ一个电话，找你的！牧师太太轻盈地转身，跑到书房，眨眼间又回到我面前，手里拈一张黄颜色的小纸签。
我接过纸签，见上面是牧师太太孩子气的大头大脑的笔迹：请在晚上十点等电话。我问她此人叫什么名字，难道不留แ个回电号码？
牧师太太说：他今天下午五点就开始给你打电话，从五点到六点，一共打了三次电话。我问他姓名，他说你不在就算了，他晚些再打…但我肯定不是戴维斯ั先生。对了，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我到芝加哥来近两ä个月，只有同学、工友、教授、房东，尚没有朋友。我把黄颜色小纸签粘在掌心上，对牧师太太说：谢谢你。
哪里的话。真不想和我们一块儿看电视？
我抿嘴笑笑，摇摇头。我没钱，廉耻还是有的。一个人光剩ທ了廉耻其余什么เ也没剩ທ下的时候，你别去理她。你这样厚待她只让她受洋罪。
房东太太讲述起电å视剧的情节来，一个劲儿说：我可不想露底给你！其实她不断地露底给我。我很好地招架着她，表示ิ深受吸引，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得设法尽快挣钱。如果我三天之内还凑不出房钱和水电å、煤气、电话费用，我就只剩ທ下最后一招了：接受安德烈的救援，把他给我的八百元支票兑现。入校前安德烈给我寄了那张支票，要我答应他，绝不让饥饿、寒冷、疾病在我身上发生，一旦发生就拿那ว张支票去阻止它们。他说，你可别ี做饥寒交迫的英雄，在这个ฐ物质过剩的国家，饥寒交迫可是自找。除非你特别想做当代唐·吉珂德。我想要他放心，把我这样一个ฐ人给饿死可不大容易。我却没说什么，收下了那ว张支票，把它和母亲送我的项链放在同一只锦缎盒子里。
电å话铃响的时候，我打开台灯，看到小闹钟显示ิ器上的数字：7：00่。显然是一个预ไ先计划ฐ要打电å话的人。我赤脚๐跳下床，一把抓起话筒，怕它继续响下去把牧师夫妇吵醒。他们昨天夜里一直等到我熄灯，才开始做爱。那ว场做爱至少历时一个钟点。因此该让他们早晨多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