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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文革rdquo;记(1 / 1)
因此也很容易在记,不知怎么处置。以免岁月将其遗失,带新的朋友来,若就那ว次运动(เ当然是指“文革”)写回忆的话,也恰好有了篇名。这话已๐触到我心里的那ว件事。

197๕4年夏天,接着写道:“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

多年来有件事总在心里。带ฐ,到了把那件事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时候了,近日看《干校๥。这样,一般群众大约都得ä。钱先生却,双腿瘫痪已两年,我闲在家里没事做。老朋友们怕我寂寞常来看我,带书来,”我想,钱钟。朋友的朋友很容易就都成了朋友,在一起什么都谈,尽管对时势的判ศ断ษ不全相同,对各种主义แ和思想的看法也不再能ม彻底一致。那ว年我二十三岁,单单活明白了一点:对任何错误乃至反动的东西,先要敢于正视,回避它掩盖它则是无຀能和理亏的表现。除此一点之ใ外,如今想来是都可以作为记愧而录的。

先是朋友a带来了朋友bຘ。不久,b带来三篇手抄本给我看。现在记得住标题的只有《普通的人》一篇。用今天的标准归类,它应该属于“伤痕”应该说那是中国最早的“伤痕文学”我看了很受震动,许久无言,然后真心相信它的艺术水平很高和它的思想太反动。这样的评判艺术作品的方法,那时很流行,现在少些了。b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能找到的理论根据比他的多,也比他的现成而且有威力。

“中ณ间人物论”呀“写阴暗面”呀“鼻涕和大粪什么时候都有”呀“阶级立场”和“时代操流”呀,等等,足令b无言以对或有话也๣不再说了。我自视不是人云亦云者流,马列的书本来读得不算少,辩论起来我又天生有几分机智,能为ฦ那些干瘪的概ฐ念找出更为通顺ิ的理由,时而也让b陷入冥想。现在我知道,为ฦ一个给定的结论找理由á是一件无论如何可以办到的事。b为人极宽厚,说到最后他光是笑了,然后问我能否把这些小说给复写几份。我也显出豁达,平息了额与颈上暴涨的血管,说这有什么不行?一来我反正闲得很,二来我相信真理总是真理,不会因为这样的小说的存在而不是真理了,存在的东西不让大家看到才是软弱或者理屈。我们一时都没想起世上还有公安局。

我便用了几个上午帮他抄那ว些小说。抄了一篇或者两篇的时候,我忽然抄不下去,笔下流出的字行与我的观念过于相悖,越抄心里越别扭起来,竟觉得像是自己在作那小说。心一惊,停一会儿,提醒自己。这不是我写的,我只是抄,况且我答应了朋友怎么能不抄完呢?于是又抄,于是又别扭又心惊,于是自己再提醒自己一回,于是…终于没有抄完,我给b写信去,如实说了我再不想抄下去的原因。b来了,一进门就笑,依然笑得宽厚,说那就算了吧,余下的他另想办法。我便把抄好的和没抄的都给他拿去。

不久就出事了。b把稿子存放在a处,朋友c从aທ处拿了那篇《普通的人》到เ学校里去看,被她的一个同学发现并向有关部门报告了。c立刻被隔离审问,那篇稿子也๣落在公安人员手里。我们听说了,先还只是为ฦc着急,几个ฐ朋友一起商量怎么救她,怎么为她开脱罪责。想来想去,不仅想不出怎么救cນ,却想起了那稿子上全是我的笔迹。这时我还未及感到后果的严重,便并不坚决地充了一会儿英雄,我说干脆就说是我住院时从一个早已忘记了姓名的病友那儿抄来的吧。几个朋友都说不好,说公安局才不那么เ傻;我也๣就不坚持。几个朋友说先别ี急,等a和b来了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当然,最好的办法是眼前的祸事梦一样地消失。

傍晚,a和bຘ都来了,我们四五个人聚到地坛公园荒芜的小树林里去,继续商量对策。只是a和b和我与此事有关,其他人都是来出谋划策。这时问题๤的焦点已转到倘若公安局追查下来怎么办?因为想到เcນ处很可能还留แ有我的其他笔迹,因为想到c也可能坚持不住。据说这时c还在学校隔离室里坚持着死不交代,大家一会儿为她担忧,一会儿又怪她平时就是不管什么เ事都爱臭显摆并且对人也๣太轻信。怪c也晚了,c正在隔离室里。大家又怨a,说c一贯马里马虎你还不知道吗,怎么就把那稿子给她拿到学校去?a后悔不迭,说c是死求活求保证了又保证的。怨谁也๣没用了,当务之ใ急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公安人员可能的追查吧。b坚定地说,不管怎么样绝不能ม说出原作者。大家说这是一定的。那么เ,公安局追查下来又怎么เ办呢?大家绞尽脑汁编了许多枝叶丰ถ满的谎话,但到底都不是编惯了谎话的人,自己先就看出很多破绽。夜色便在这个问题前无຀声地扩散得深远了。第一个晚上就是这么结束的——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默祈่着c能坚持到底,但果真如此又感到对c无比歉疚;幻想着公安局不再深究,但又明白这不会不是幻想。

十四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从事发到警察来找我之ใ间到底是几天了,也记不住这几天中的事情是怎样一个顺序了。只记得我们又聚到地坛去商议了好几回。只记得我一回比一回胆怯下去。记得有一个ฐ晚上,还是在那片荒芜的小树林里,a和bຘ都认为还是我一开始编造的那个ฐ谎话最为巧妙,若警察根据笔体找到我就由我来坚持那个谎话——就说是我在住院时从一不知名的病友那儿抄来那篇小说的。我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我只提醒说:我的父母均出身黑五类之首,我的奶奶仍在以地主的资格每日຅扫街呢。大家于是沉默良久。我本还想说我来承担是不公平的,因为唯独我是反对这篇小说,怎么เ能让一个人去殉自己的反信念呢?但我没说。后来a替我说出了这个意思,以后多年,我一直把这逻辑作为ฦ我良心的庇护所而记得牢固。可是一年年过去,这逻辑也愈显得其苍白了,一是因为我越来越清楚我当时主要是害了怕,二是反对这小说和不反对抄这小说同样是我当时的信念。信念又怎么样呢?设若我当时就赞成这小说呢?我敢把这事担当下来拒不交代吗?我估计百分之九十还是不敢。因为我还记得,那些天有人对我说:公安局可不是吃素的,我若说不出给我小说原稿的人的姓名,他们就可以判定这小说是我写的——

不管他们是真这么เ认为ฦ,还是为了威逼我,还是出于必得有个结果以便向上边交代,反正他们急了就会这么干。我听了确乎身上轮番๘出了几回汗。尤其看到父母亲人,想到他们的出身和成分本来就坏,这一下不知要遭怎样的连累็了。夜里躺在床上不能ม睡,光抽烟,体会着某些叛徒的苦衷。有些叛徒是贪图荣华富贵,有些叛徒则是被“株连九族”逼迫而成,现在平心去论,一样是叛徒但似不可同日而语。这就又要想想了,假如我是孤身一人会怎么样呢?轻松是会轻松些,但敢不敢去挨鞭子或送脑袋仍然不是一件可供吹牛的事。贪生怕死和贪图荣华富贵之间仍有着不小的差别。几年之后我倒确凿有几回真的不怕死过,心想要把1้974๒年的事挪来现在发生有多好,我就能毫不犹豫地挺身就死了,但这几回的不怕死是因为残病弄得我先有了不想活的念头,后才顺带想做一回烈士的。这当然可笑。我才知道,渴望活也可以是比不怕死更难能可贵的。但渴望活而又怕死却造就了很多千古遭骂的叛徒。最好当然是渴望活而又不怕死,譬如许云峰。不过,毕竟许云峰喊的是共产党万岁而明确是坐国民党的牢。大智大勇者更要数张志新。可张志新若也坚定不移于当时人人必须信奉的一种思想,料必她也就不可能有那般大智大勇了。话扯远了,拉回来,还说我,我不及张志新之万一是不容争辩的。至于哥们儿义แ气呢?但“株连九๡族”却更是殃及亲人的呢!所以“株连九族”有理由被发明出来。

我原是想把这件事如实记录下来的,但亏心和丢脸的事确已๐从记忆的筛眼里走漏一些了,写到เ这儿我停笔使劲回忆了两ä天,下面的事在记忆中ณ仍呈现了两种模样。与bຘ已๐多年不见,为ฦ此文去找他核对似大不必要,就把两种模样的记忆都写下来吧。最可能的是这样:正当我昼夜难安百思不得良策之际,b来了,b对我说:“要是追查到你你就如实说吧。就说原稿是我给你的。”我听了虽未明确表示赞同,却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焦虑虽还笼罩,但心的隐秘处却着实有了一阵轻松。许久,我只说:“那你怎么办?”b说:“这事就由我一人承担吧。”说罢他匆匆离去,我心中ณ的愧便于那时萌生,虽料沉重只是要匀到一生中去背负,也仍怔怔地不敢有别种选择也仍如获救了一般。其次也可能是这样:b来了,对我说:“要是警察来找你你就如实说吧,就说原稿是我给你的。c已经全说了。”我听了心里一阵轻松。c确实是在被隔离的第三天熬不住逼问,全说了。但这是b告诉我的呢,还是之ใ后我才听别人说的呢?我希望是前๩者,但这希望更可以证明是后者吧,因为记忆的筛眼里不仅容易走漏更为难堪的事,还容易走进保护自己少受谴责的事。我就没有谴责过c,没有特别注意去不谴责c,想必是潜意识对自己้说了实话:实际我与cນ没什么เ两样。总之,不管哪个记忆准确,我听了b的话后心里的那一阵轻松可以说明一切。——这是着重要记录下来的。

后来警察来找我,问我原稿是谁给我的,我说是b;问我原作者是谁,我说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b从未跟我说起过原作者是谁,这一层b想得周到。我当时很为b把这一层想得周到而庆幸。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原作者是谁。1978๖年我也开始写小说,也写了可归入“伤痕文学”的作品。那几年我常留意报刊â上的小说及作者介绍,想知道《普通的人》的作者是谁,但终未发现。我也向文学界的朋友们打听过,很多人都知道那篇小说,却没有谁知道作者的情况。19๗83年在崂山旅๓游时遇到bຘ,互相说笑间仍有些不自然,我终未能启口问他此事,因为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了结的我完全不知,生怕又在心上添了沉重。现在想,倘那篇《普通的人》渐渐被淡忘了,实在是文学史上的缺憾。

随忆随记,实指望没把愧走漏太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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