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游的街，人去楼空。靠桥边还有几家商店，如今已星流云散。裸露的红砖墙一脸沉默，洞开的窗户似有心事。
凌津滩也还是老样子，无一不亲切熨帖。江面上静静的，有烟杂店，无人注意我们的到来。山坡上几栋单元&，当年建设电站，再往上走，都是居家过日子的厅堂。木质构件年长日久变成褐ຈ色，扶栏、格子窗，以致电站里连续低。却找不到เ饭馆和&，主体结构已๐经树起来了，工匠们各自攀在梁柱上施工，远望如同栖了一群鸟雀。
以偌大中国山水形胜而言，桃花源风景并不突出。它的魅力，在于历经千百年口耳相传形成的文化积淀。桃花源名列道教第三十五福地、第四十六洞天，是道、佛、傩、巫各种教派汇集之ใ地。早在唐朝，桃花观便已远近闻名。秦时明月，洞口桃花，看遍人世的山长水远。古老的罗汉松枝干盘曲虬结，观里的小楼更见疏朗。正殿为“古隐君子之ใ堂”，两侧小楼ä，一名“蹑风”，一名“玩月”，用陶渊明、刘禹锡咏桃花源的诗意。长满青苔的山道上，不时走过玄衣簪有些邋ã遢的道士。曾流传于南方各省的傩戏，近百年来逐渐退缩到偏僻山乡，桃花源的傩神庙，也不过作为一种文化景观留存而已。
打车到เ三岔路，等去桃源的早ຉ班车。晨风带来阵阵凉意。路边的早餐店正忙着泡米粉，还没开始营业。向老板娘要杯热茶，我才惊觉，自己的桃源话已有些生疏。汽车在薄雾中徐徐开动。一遍又一遍地擦去玻璃上的水汽，将双眼紧贴车窗，生怕错过了外面的景致——窗外是茫茫的沅水。近乡情更怯，踏入桃源地界，心里忽然有点惴惴不安。
这一路旅程，沅陵、凤凰、茶峒，还偶然到了重庆秀山的洪安镇；然后是矮寨、德夯、王村；最后从王村坐船离开。湘西的河流滩多水急，建了大坝后已是波澜不惊。从凤滩电站上岸，转车到沅陵，天已擦黑。第二天早晨乘๖快艇下五强溪，然后换车回到เ桃源。舍弃了便捷的汽车，行程变得断断续续；却避开了崎岖的国道，也看到เ了更多从前的湘西。人声寥落的码头，翠竹掩映的吊脚楼，斜阳中有一种静美。生命是个过程，幸福是种感觉。那些宁静的村寨，他们有他们的幸福。
万里碧空孤影远，故人行程路漫漫。
少年渐渐鬓老，惟有春风今又还。
他的怀抱如同光风霁月，却终于未能回到เ故乡。次年十一月下旬，日军进犯湖南，又迁移到贵州修文县阳明洞。整个后半生，都在这样的迁徙中ณ。凡他待过的地方，都成为当地名胜。
傍晚时分，没什么游客。山间清幽，除了当年修筑的碉堡，就是满山遍布的坟茔。凤凰山以形态奇丽，貌似凤凰而得名，死后归葬这方风水宝地，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圆寂的僧尼、抗日的将士都在凤凰山作了邻居。
宗教街
第二次到沅陵，有同事作陪，一路谈天说地，不着边际。聊到闻名已๐久的辰州ะ符，据说道法高深，可以做到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比如疗治刀伤，甚至驱动死人走路。赶尸帮昼伏夜行，很多人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谁亲眼目睹。极有可能是在乱世中打着赶尸的神秘幌子，掩盖盐巴、鸦片的走私贸易。香港电影中行尸走肉的情节，兴许就是从这里吸取的灵感。
百年之前，现代的交通工ื具还未成气候，沅陵以其水路便捷，八方辐辏，教派林立。起伏不平的马路巷不足一里长，却集中了基督教堂、清真寺、佛庙和道观，成为一条宗教街。其中最显眼的永生堂，紧邻同事的母校沅陵三中——从前的沅陵女子中学校园。永生堂一度为沅陵教区中心，管辖湘西十四座天主教堂，前后来传教的教士有上百人之ใ多。教堂连地下室一共四层，有歌特式的尖顶ะ，埃及蓝的焰式门窗，考究的雕花玻璃。旁边的牧师楼ä，现在住满了人家，有热闹的家常气氛。
马路巷的尽头是碧瓦黄墙的白圆寺，始建于清康熙ກ年间，旧ງ名云栖庵。弥勒佛前香烟缭绕，两侧有近六百尊佛像，每逢初一、十五朝香拜佛者络绎不绝。
白圆古寺野棠开，净院阿尼扫缘苔；
寺外荷花寺旁柳，歇凉时节会当来。
这是清代张询《辰阳竹枝词三十二》中的句子。蔡锷的都督府秘书、沅陵人修承浩面对白圆寺也感叹道：“兴废寻常事，东郊满夕阳。”
白圆寺正在大修，不便久留。我们去寻龙兴讲寺，寻找一个城市兴废的传奇。
龙兴讲寺
在乱无头绪的街巷中走得满头大汗，到เ得跟前，龙兴讲寺大门紧锁，不像有香火的样子。次日清晨再去，恰巧遇上一场大雨，暑热顿消。从头山门拾级而上，雨水打湿了石阶，空气中弥漫着青苔的气味。在过殿拍到一张蛛网的照片，蜘蛛已躲得不知去向。蛛丝沾满了水珠，反射着微微的亮光。
唐太宗李世民登基第二年（公元六二八年），下旨修建了这所专门传授佛学的寺院，以“龙兴”为名，喻意帝王之业的兴起。九十七年后，南岳大庙建成；三百四十八年后，岳麓书院才开坛讲学。龙兴讲寺很可能是全世界现存最古老的学府，长期以来的文化传播中ณ心，而不仅仅是一座寺院。明正德五年，文功武略的王阳明从贵州龙场到江西庐陵当知县。途经沅陵时，寓居龙兴讲寺数月，开坛讲授“良知良能”的心学。“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问慧休。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低见江流。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洲。好景同游不同赏，诗篇还为ฦ故人留。”王阳明走后，他的学生、辰州郡丞徐珊在寺院后面开办了虎溪书院，为ฦ湘西一带最高学府。明清时期，贵州商人挨着寺庙建起了会馆黔王宫，现在还剩下一座戏台。
这座无钉无铆的庞大建筑群，虽经历朝多次重修，主体结构大多还是唐宋旧物。大雄宝殿的讲经莲花座，是一个巨大的镂空石刻，明朝流传下来的宝贝。现在这里被辟为沅陵县博物馆，晨钟暮鼓已成往事。本地一位艺术家在书院开办展览，展出根雕、书画作品，墙上悬着清代宫廷画家郎世宁《百马图》的仿作，画上吴昌硕的题字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的夫人，一位神情有些木讷的老妪平时守着这间不大的房子，收取参观的门票。
在龙兴讲寺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二山门，跟工作人员攀谈。雨声笼盖了所有尘世的喧嚣，大雄宝殿显得格外庄严å肃穆。也许只有隔着雨帘，才能悟出殿前那块匾额的意境，是明朝礼部尚书董其昌的手笔：“眼前佛国”。
这样清幽的意境，如果用来闭门读书，真是再好不过了。值班的大姐笑道：
“当年刚ธ到文物管理局上班，觉得很新鲜。后来才晓得日子难熬，时间一长终于习惯了。龙兴寺原来藏有一件千佛袈裟，是唐朝一个ฐ皇后赏赐的，上面共有九百九十九个ฐ佛像。可惜这件镇寺之ใ宝在‘文革’中给毁掉了。”
这么大的雨，院中居然没有一点积水。我们向大姐打听沅陵墓葬的事。她说得眉飞色舞：
“沅陵出土的墓葬可多着呢，汉朝的，元朝的都有。喏，那具元朝古尸就在大殿后面的书院里。不过我从来不敢上去看。”
大姐侃侃而谈，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我们借了她的雨伞，一间一间细细地参观。
迷失的黔中郡
任何东西，一进了博物馆，都有王者气。
龙兴讲寺改作博物馆，两边厢房里，沅陵历年出土的钱币、陶瓷、青铜器琳琅满目，绝非一般县城所能比。“沅陵”即沅水边的高山，作为地名，最初出现在汉高祖五年（公元前二o二年），两千多年来一直是州ะ府所在地。当地人坚决认为沅陵是沅水边的君王陵，也并非没有道理。《水经注̶๐6;渭水》所载：“秦名天子冢曰山，汉曰陵，故通曰山陵矣。”
秦始皇统一中国，分天下为ฦ三十六郡，黔中ณ郡辖湘川黔边界一大片辽阔土地。至于郡城所在，一直是个ฐ谜。西距县城十六公里，乌宿乡的二酉洞，据说为焚书坑儒时的藏书之处。朝廷博士伏胜冒着诛灭九族的危险，偷偷将上千卷书简运出咸阳。这只满载典籍的诺亚方舟下汉水，过洞庭，溯沅水到达黔中郡，把珍贵的竹简送入二酉洞妥善保存。“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即由此而来。
早些年，在沅陵西南十余里窑头村的田间地头随手一挖，就能找到เ秦砖汉瓦，武器和钱币，一九八五年五强溪水库蓄水前，抢救掘一批已知的墓葬。元代知州ะ黄澄存夫妇的合葬墓中ณ，不仅有元代三十文面值的纸币和世界上最早ຉ的商品包装广告，更令人惊叹的是，先出土的女尸，面色红润，神态安详，仿佛刚刚入睡，一时引起轰动。可惜时值盛夏，措施不当，很快就腐烂了。当时男尸的血管依然畅通，从股动脉里注入了数百毫升的防腐药水，才得以保存下来，陈列在虎溪书院的一间地下室。负责看管的是位先生，我去的时候，他正若无其事地靠在门口看雨。檐下爬满了青藤，屋里沉静得如同古墓。
一九九六年，窑头村终于掘出占地十万平方米的黔中郡遗址。环绕窑头村的四十余座圆土山，下面有厚厚的水银层，可以断定是巨型墓葬。墓葬的主人也许是历代黔中郡王，甚至古夜郎王。三年后又出土了虎溪山一号汉墓，成为当年的全国十大考古现之一。墓主佩带金印，为第一代沅陵侯吴阳。
走进旃檀阁，就是存放吴阳墓棺椁的那一间，雕花窗棂漏过幽暗的光线，凋零的棺木如同一盘美丽的棋局。值班的女子坐在阴影里，自顾ุ自低头看报。她抬嫣然一笑，仿佛前朝的红颜，娴静得让人心惊。
我们在龙兴讲寺消磨了一上午，不时抬看山下的沅水。每年端午节赛龙舟，江面上都是沸反盈天。传说中，沅陵是盘瓠开天之地。沅陵划龙舟纪念屈原，更含不忘苗族始祖盘瓠的意思。
风雨扫除了暑气，等车的时候甚至有点凉。隔着雨雾望去，山长水远的沅陵依然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