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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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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3)

少城&#,梅女士在成都的益州女校读书。但到底目标太笼统了,父亲刚从柳家吃醉了酒回来;从赵家楼的一击,鼓舞不起她的热情,从赵家楼的一缕火光,她在那ว时只是一个旁观者&。

这怒操,这火花,在一个月后便冲击到เ西陲的“谜之ใ国”的成都来。

十八岁时,

看热闹后的晚,当时的口号是“爱国”梅女士自然很知道国是应该爱,就是那一年五月四日,太迂阔了,掀起了“五四”的。燃烧着全中国青年的热血。她那时正有个切身的问题๤没有法子解决。前๩三天,由父亲作主,她的终身已经许给姑表兄柳遇春了。梅女士也๣曾去看热闹,北京的学生开始了性的群众。他大概在柳家的“苏货铺”里很听得了些杂乱的消เ息;所以并不照ั例睡觉,却唤住了梅女士,唠唠叨叨地说:

“真是改朝换代了。学生也๣来管闲事!他们要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查出来就充公。还要罚款。真是!真是胡闹!难道衙门里就不管么?”

梅女士低了头不作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突然在她神经上刺了一针;少城公园里震天撼地的爱国声,本来于她很隔膜似的,现在却和她的切身问题发生关系了。她将来就得做一个偷卖日货的苏货铺的女主人。这个观念,加重了她的苦闷。白天里听人家高叫“爱国”时所起的那一种很自在的“我不曾做过卖国奴”的心情,现在没有了,她猛然感觉得自己就是十手所指的卖国奴。

“他们说得好听,说是要用国货;嘿๹,老子就是货真价实的国货医生,然而近年来偏不行时了,偏是那样的落薄!”

父亲喷出满口酒臭,气咻咻地接着说。于是照例的咒骂儿子的话又来了;他摇动他的酒醉的僵直的舌头很艰辛地背诵着梅女士已经听厌的那些故事:当初他如何变卖了家产送儿子到美国去读书๰,后来又如何变卖了家产替儿子运动差ๆ缺,现在呢,儿子自己้在外边快乐่,简直不问老子的死活了。父亲两ä眼通红地结束着说。

“前年在陕西督军署里当差,还是一个一个ฐ电报地向家里要钱;去年放了县知事,不来要钱了,可是电报快信也๣就没有了。哼!出洋读书做官的儿子原来如此!倒是遇春这孩子有出息。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前我捡来养在家里,也不过是亲戚的情面而已,后来送他到เ悦来商场的宏源苏货铺里学生意,只想他有一口饭吃。可是他赤手空拳挣出个大场面来了。”

父亲闭了眼睛,很得意地颠๲着头。突又睁圆了眼,大声说:

“他们龟儿子的学生偏不许人家卖东洋货!”

又恨恨地重复了一句,父亲便歪着脚步走进自己房里。

梅女士看着父亲的踉跄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那边黑魆魆的屋角里还站着一个大丫头,梅女士早就让眼眶里的两泡泪水爽快地一泻了。她向周围四顾,像溺水的人要找个援手。什么都没有!只有洋油灯的火焰突突地对她跳,只有古老的木器哑着口环伺在她左右,只有衰败的冷气直侵入她的骨髓!

咬嘴唇忍住了眼泪,梅女士急步逃进了自己้的卧室。这里,有微温的空气使她略๓感得安慰。一张小巧的梨木桌上摆着她儿时的幸福生活的纪念品。穿着精致的衣服的洋囝囝,红嘴唇白牙齿的黑洋人凸着个小小的时辰钟็的大肚皮,茶绿色三棱形的玻璃瓶里插着两枝孔雀羽:这都是五六年前母亲未死家境尚好的时候的残余。没有了母亲又没有姊妹的梅女士一向便把这些玩意儿当作亲人骨肉似的。现在她默默地对着这些似乎ๆ有知觉的哑口朋友出神๰。许多纷乱的思想通过她的脑筋,但是没有一个在她的意识上显现出来。她只觉得有若干名词在她发热的前额里跳动:苏货铺,东洋货,柳家的表兄,婚姻,少城公园的大会。

她忽然到床上取出一个嵌罗甸è的乌木小盒子。揭开盖来,里面空空洞洞地只放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带几分女性的男子的面容。梅女士凝眸看了几分钟็,把盒子收好,便躺在床上。另一个ฐ男子的面容从帐角里闪出来了。团团的脸儿上有两条又阔又浓的眉毛,一对很机警的眼睛;原来不算难看,就是多些市侩的俗气。

梅女士把脸覆的枕头上,牙齿咬得紧ู紧地。她恨这个ฐ人!她秘密地恨这个人,就同她秘密地爱那一个人一样。然而却不是因为秘密地爱了那ว一个,所以觉得这个可恨。她是早ຉ就恨了他的。两个都是表亲,但不知怎地,梅女士自始就觉得这个从小就寄养在自己家里的姑表兄没有姨表兄那ว么เ洽意。而他,他偏生又是早就存了歹心。在梅女士初解人事的时候,已是成人的他便时时找机会来调戏。现在梅女士臂上还留แ着一个他的爪痕。这都不是心气高傲的梅女士所能容忍。她怀着这些被侮辱的秘密,她秘密地鄙视这个人。

然而却就是和这么一个人,她被指定了须得共同过活一生呀!

一种被征服被俘虏的感觉抓痛了梅女士的心。而且出路又是怎样地绝望!婚约是订定了,出嫁许就是明年罢?她用什么เ方法去反抗?她“有”什么方法去反抗呢!而况她所爱的人听说也快要结婚了。极迟是今年冬季罢?上星期在望江楼晤谈,他不是说过这样的话么เ:

“妹妹,一切的情形,都叫我们分,不让我们合。即使我还没定亲,姨父肯要我这个父母双亡的穷小子么?即使姨父答应,我,只在团部里当一名书记,能够使妹妹享福么เ?我知道妹妹愿意受苦,但是我怎么能够安心看着爱我的人为了我而牺牲。医生说我有肺病,我大概不久了,我现不应该牺牲了妹妹的前๩程!”

两股热泪从梅女士的眼睛里迸泻出来了,然而是愉快的热泪。她享有,她玩味这辣子一般痛快的真挚的爱的美趣。同时,回忆更推她前进。当时的情景像活动影片似的再现出来。在感动的顶ะ点,觑着旁้边没人,她将自己的脸挨着表兄的肩头,她又慢慢地有意无意地凑过去她的火热的朱唇;但在全身一震以后,表兄却温柔地避开了,颤声说:“妹妹,我有肺病。”呵,呵!肺病!不让她一度拥抱还活着的人,只该她哭死后的坟么?

现在是狂乱的情热占领了梅女士的心灵。她不怪表兄的似乎ๆ不近人情;相反的,她更加铭感,更加敬爱他的诚洁的品性;她只要问为什么她没有权利去爱所爱的人,为什么เ她只配做被俘虏被玩弄的一个温软的肉块?她深恨学校里的教师和老革命家终身不嫁的校长崔女士为什么เ总没有讲到过这样的问题!

一正一反的问答,陆续窘逼住了梅女士,都没有结果;最后是疲倦极了的半麻痹的神经给她一个古老的答案:薄命!

这简单的答案揉扭她,啃啮她,咂嘬她,刺螫她,将她压扁,又将她卷着急旋,直到窗外鸟雀们的清晨的礼赞唧唧地惊醒了她。太阳光斜停在檐前,黑洋人的大肚皮钟็答答地响,一切是美丽ษ,平静。

梅女士翻身起来,惘然坐在床沿,不很相信已经过了一夜。她看见自己的白臂膀上磊磊块块地高起了许多蚊子疤,她又觉得颈脖子上异常地发庠。她走到窗前照ั镜子时,看见眼旁้有一圈淡淡的青晕,两颊又是血一般赤。她放下镜子,颓然落在近身的一张椅子里,呆呆地瞧着梨木桌上的洋囝囝。

黑洋人肚皮上的长针移过两个ฐ字,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了。她飞快地写好了一封短信,又梳好头,换一套藕色的薄纱衣裙,便唤家里的女仆拿早饭来。她的嘴唇边恢复了微笑,她的失睡的眼睛射出坚决的眼光。

她照常上学校去。在路上把信投入信箱的时候,她无意地轻轻一笑。

这一天的学校里,并没正式上课。昨天的大会已经把一些姑娘们的平静的心掀动了。到เ处可以听到好奇的声音在喳喳地响。老革命家的崔校长骤然成为趣味的人物,她的长辫发晃到的地方,总有几个学生偷偷地注意地看她。阅书室更是空前的热闹。一簇一簇的学生争抢一个月前๩的上海报和汉口报来研究北京的学生如何放火烧了总长的房子又打伤了一位要人,如何后来又到街上讲演又被警察捉去了几百。几位细心的姑娘们更把五六本尘封的《新青年》也找出来了。全学校的空气呈现着一种紧张的摇动。

梅女士也๣不是例外。但与其说她是热心地在研究,倒不如说她是借此消磨时间;她的心记挂着和表兄韦玉的约会。她又怕听得人家说起“苏货铺里全是东洋货”那一类的话。每逢同学们谈到这一点,梅女士就不禁心头微跳,似乎自己的隐恶被别ี人发见了。

四点十分,梅女士悄悄地走到了子云亭。一个ฐ瘦长的少年已๐经先在那ว里了。相对一笑以后,他们俩互相看着,没有作声。他们慢慢地走到เ亭后的一棵大梧桐树下,似乎都在忖量着应该先说些什么เ话。

“妹妹,你的信吓了我一跳哟。”

少年的温柔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轻声说。

梅女士回答了一个婉曼的软笑。

“为什么你昨晚上不能好好儿睡觉呢?你的脸色很不好。

眼泡也有些肿,昨晚上你是哭过了罢?”

少年轻轻地吁一口气,垂下头去,偷偷地掉落两ä滴眼泪。

没有回答。梅女士的嘴唇虽然微一翕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缩住了。她用脚๐尖踢树根上的一丛细草,又机械地用手指捻弄她的纱衫角。这样迟疑着足有半分钟之久ื,她方才镇定地说:

“玉哥,昨晚上糊里糊涂ิ就过了一夜——可是,你不用着急,这不算什么;昨夜是胡思乱ກ想,没有结果地胡思乱ກ想;倒是今天早上我得了个主意了。我们商量个方แ法走,好不好?”

韦玉惊讶地抬起头来,将一双温和的女性的眼睛看定了梅女士,好像是没有听懂那个“走”字的意义;然而十分感动的情绪也在他那ว满含泪水的眼里流露出来了。梅女士很妩媚地一笑,轻轻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走在一处,未必没有活路;我们分离在两地,前途就不堪设想!”

只有眼泪的回答。两个思想在这位女性太多的少年心里交战着。他不忍说“否”但又觉得不应该说“是”在半晌的悲默后,他挣扎出几个字来:

“我不配领受——你这个挚爱,妹妹哟!”

现在是梅女士的脸色倏地变了。她微感得她的恋人太懦怯。

“我是个病身。我至多只能活两三年了。我不配享受人生的快乐่。我更不应该拿自己的黑影来遮暗了妹妹将来的幸福。有你还记着我,死的时候我一定还有笑容。知道你的将来可以很好,我死了也安心。”

虽然声音有些发颤,然而坚定地说,现在这位少年很像个从容就义的烈士。不再掉眼泪了,他那被兴奋的虚火烘红了的两颊,很光焕地耀着。

梅女士低了头,暂时不作声;忽然她十分断定地说:

“我的将来一定不好!”“哎?”

“因为我不爱他,我恨他!”

“恨他的原因就是你上次说起的那个ฐ话么?他果然太莽撞,然而也๣未必不是因为ฦ他是十分爱着你呀。”

梅女士忍不住抿着嘴笑。她看了韦玉一眼,带几分不高兴的神气说:

“你几时学会了替别人辩护的方法?”

“不是替他辩护,只是说一句公道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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